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张瑾华
第8年。迟到的春风更骀荡。
令人瞩目的春风悦读榜评选已经启动,接下来,在浩如烟海的年度好书中,春风悦读榜,将由国内文化大咖、各大权威出版社掌门人、书店和广大读者共同打造,产生春风榜“好书60”,并最终产生各大奖项。
第8张春风榜在路上。
今天,新经典执行总编黄宁群向春风榜推荐了以下三本书。她给读者抛出的问题是:人生海海,一时沉浮得失,你是否在意?
《人生海海》
麦家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经典.4
跟随孩童的视角,我们进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邻里世界,窥见一个个活色生香的人物。人人想要以嗤笑与窃语接近的那个荒诞谜团,内里藏着一段江南水乡的百年变迁史,一部传奇人物的一生沉浮传,庄严而仁慈。
时代与世事移形换影,命运的逻辑任性无常,而恒久闪耀的是人性的高贵。这是麦家历时五年打磨的力作,笔力强劲,气度恢宏。层层剥笋、酣畅淋漓的故事背后,是一声悠长叹息和一句温暖抚慰:人生海海,何必在意一时沉浮。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美]塔拉·韦斯特弗任爱红译
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11
在现代美国的山区,有这样古怪的一家子:不上学,医院,孩子们在垃圾场里长大,成天为应对“世界末日”做准备。
塔拉是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从没见过教室长什么样。十七岁,她才通过自学,离家来到大学的课堂。教育为她打开一个新世界,引领她最终获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
这一切,不是魔幻小说的荒诞戏码,也非单纯感人的励志故事。它是一个女孩勇敢而细腻的记述,穿越荆棘、追寻自我的真实故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以一种独特而崭新的方式敲击着当下社会的热点话题,所有阅读带来的震撼,都是心之共鸣发出的真诚回响。
《萨拉戈萨手稿》
[波兰]扬·波托茨基方颂华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11
像步入一座迷宫,误打误撞,流连于无数小径分叉的花园;像推开一扇门扉,又见层层回廊,追逐前方一闪即逝的神秘身影,听见自己的怦然心跳……
翻开《萨拉戈萨手稿》的那一刻,你便打开了一个文学魔盒,种种奇闻轶事飞出匣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故事会将你带向何方,也不知道在哪一个拐角重游曾经的起点。这部传奇的宝藏之书,唤醒沉睡的想象,可以陪你度过又一轮回的“一千零一夜”。
抢先读
《人生海海》部分书摘
一
爷爷讲,前山是龙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不到边,海一样的,所以也叫海龙山;后山是从前山逃出来的一只老虎,所以也叫老虎山。老虎有头有颈,有腰背,有屁股,还有尾巴和一只左前脚——因为它趴着在睡觉,所以光露出一只。前山海一样大,丛山峻岭,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赶一浪,波澜壮阔。老虎翻山又越岭,走了八辈子,一辈子一千年,累得要死,一逃出前山,跳过溪坎,脱险了,就趴下,睡大觉。这样子,脑头便是低落的,腰背是耷拉的,屁股是翘起的,尾巴是拖地的,并甩出来,三只脚则收拢,盘在身子下。唯一那只左前脚,倒是尽量支出来,和甩出来的尾巴合作,一前一后,钳住村庄。
登上山顶——老虎屁股——往下看,村庄像被天空的脚蹄踏着,也像是被一声口令聚拢起来,显得紧密。其实是散乱的,屋子排的排靠的靠,大的大小的小,气派的气派破落的破落。这是一个老式的江南山村,靠山贴水,屋密人稠。屋多是两层楼房,土木结构,粉墙黛瓦;山是青山,长满毛竹和灌木杂树;水是清水,一条阔溪,清澈见底,潭深流急,盛着山的力气。溪水把鹅卵石刷得光滑,铺在弄堂里,被几百年的脚板和车轮——独轮车、脚踏车、拖拉机——磨得更光滑,有劲道。弄堂曲里拐弯,好像处处是死路,其实又四通八达的,最后都通到祠堂。
祠堂威风凛凛,地主一样霸占着村里最阔绰的一块空地和一棵大树。树是白果树,也叫银杏,树干粗得没人抱得住,梢头高过祠堂顶尖,喜鹊很安耽地在上面作窠、下蛋,生出下一代。春暖花开时节,嫩绿的叶苗像一支秘密部队,从条纹状的树皮下钻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发疯似的向天空和枝丫争抢地盘;要不了几天,扇形的树叶密密麻麻,隐起枝丫,遮天蔽日,挡风避雨,召集全村的麻雀都来过夜。秋末冬初,风是染料,把碧绿的树叶子一层层染,最后染成黄铜色。一夜寒风,树叶纷纷落地,铺满祠堂门前,盖住青石板,跟着人的脚步混进周围弄堂。弄堂没规矩,却总是深的,肠子一样伸曲,宽的宽,窄的窄;宽的可以开拖拉机,窄的挤不过一副肩膀,只够猫狗穿行。
春末秋初都是夏天,像夏天的凌晨四五点和夜晚七八点都是白天一样。每到夏天,村子像得了疾病,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首先是忙,田地要劳作,畜生要侍候,屋漏要补,洪水要防,阴沟要通,茅坑要清,牛栏、猪圈、鸡窠、鸭棚、兔窝里的牲畜都来添乱,一堆事,像疹子一样发出来,日子再长也不够用。因为热,挨家逐户,门窗都敞开,人都袒开身子:男人赤膊,穿短脚裤,女人也穿得短薄,袒肩露胸,亮出白肉,脸上汗涔涔的。人出汗,屋墙和家具也出汗,潮湿湿的。村子捂在山窝里,三面不通风,热气散不开,被闷成瘴气,爬上墙,或躲在阴暗角落。
弄堂里有穿堂风,虽然风里裹着阵阵恶臭,但大家照样搬出桌椅,摊在弄堂里吃饭、纳凉、谈天,咫尺之外,甚至脚下就是阴沟。阴沟里烂着死老鼠、泥淖、狗屎、鸡粪、小孩子的屎尿,它们在黑暗里窃窃私语,吐出满嘴臭气。但这算什么?我们不怕臭。只有虫子才怕臭,敌敌畏一喷,死个精光。人要怕臭怎么活?谁去浇粪?谁去喷农药?这些活大家都抢着做,因为轻便,也可以顺手牵羊照顾一下自家庄稼。
总之吧,每到夏天,村子像剥了壳的馊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人总忙叨叨的,各路虫豸也总不安生:苍蝇、蚊子、蟋蟀、萤火虫、壁虎、蚂蟥、蚂蚁、蜻蜓、蚂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虫,四面八方冒出来,寻死觅活扎进人堆,加到我们生活里,给我们添乱、生事、生病,等着冬天来收拾。
到了冬天,村子像装了套子,一下子封闭了,清冷了,安静了。尤其落雪天,静到素雅,鹅卵石铺陈的弄里堂外,鸡犬无影,雪落无声,人影稀落。积了雪,即便有人走过也听不见平时各人各样的脚步声。积雪像木工房里的刨子,糕点铺里的模子,把各人各样的脚步声都刨成一个样,压成一个形,听上去只有一个声:嚓。
嚓——
嚓——
嚓——
声音瓷实、压抑、单调、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鹅卵石在走。像死了千年的鹅卵石,有一块——兴许是两块——成了精,活了,从雪底下钻出来,在雪地上跳,僵尸一样的。独有一人走过,声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喀!分明比嚓着力、坚硬,尖利而短促。
喀!
喀!
喀!
声声刺耳,步步惊心,像冰封的雪在被刀割,被锤击。
这声音经常在黎明朦胧的天光里,或夜深人静的月光里响起,在逼仄的弄堂里显得突兀、大胆、凶悍,杀气腾腾的,一下子蹿上屋顶,升到空中,在天上响亮,在寂静中显得空旷、遥远,像从黑云或月亮上传来的。
每当响起这个声音,爷爷就讲:“听,太监回家了。”或者:“太监又出门了。”
同样听到这个声音,父亲则笑:“嘿,上校回家了。”或者:“上校又出门了。”
二
上校就是太监,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是叫的人,有人叫他——太监当然不是女性——太监,有人叫他上校。少数人当面叫他上校,背后叫他太监,比如我爷爷;多数人当面背后都叫他上校,比如我父亲。叫太监毕竟难听的,所以满村庄大几千人,没一人会当面叫他太监。只有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有时结成团伙,冲他唱歌一样叫:
“太监!啪啪!太监!
啪啪!”
击着掌,合着声,有节奏,像大合唱。
多数时候,他埋头走,不理睬,因为人多,睬不来。少数时候,他会做样子追赶,吓得大家抱头鼠窜。有一次,小瞎子耍威风,独个人冲他叫。当时他正趴在自家屋顶上通烟囱,高空作业,危机四伏,小瞎子以为他下不来,叫得嚣张得很。哪知道,才叫两声,只见他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从高高的屋顶上噌噌噌翻下来,然后不依不饶地追。追出两条弄堂,硬是把小瞎子捉住,按倒在地,撕开他嘴,灌了一嘴巴烟囱灰。
小瞎子是我表哥同学,上课坐一张板凳,下课总淘在一起,手脚一样的。因为他爹是瞎佬——真正的瞎子,黑眼珠是白的——所以叫他小瞎子。这是绰号。学校里,村子里,有名的人都有绰号,什么太监、上校、雌老虎、老巫头、老瞎子、小瞎子、活观音、门耶稣、老流氓、狐狸精、拖油瓶、跟屁虫、跷脚佬、肉钳子、白斩鸡、红辣椒、红烧肉,等等。我父亲叫雌老虎,爷爷叫老巫头,表哥叫长颈鹿,我在班级里最好的淘伴叫矮脚虎,矮脚虎爷爷叫跷脚佬,老保长叫老流氓。他们都是村子或者学校里挂名头的人物,出头鸟,经常被人挂在舌头上。
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量的。”
小瞎子在学校里的斤量十足,像秤砣。他有爹没娘,爹瞎佬一个,管不牢,养不教,让他成了野小子、淘气鬼,胆子比癫子大,老是闯祸水,老师都讨厌他,有的还怕他。但这回彻底被上校吓破胆,(外尸里从)得尿裤子,像个破鸡蛋。我和表哥亲眼看见的,他满脸满嘴乌黑涂鸦的烟灰,像活鬼,哭得跟杀猪似的响,声音里掺进血,四面溅,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逃进山,真正可怕!
这年小瞎子十三岁,说到底还是软壳蛋,经不起事,平时看他英勇得很,真正来事就(外尸里从)了。晚上,我把这事拿回家讲,父亲听了少见地眉开眼笑,一口口骂小瞎子活该,幸灾乐祸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爷爷训他:“你有没有道德,连小孩子都打,什么人嘛,你还帮他站话。”
父亲顶他:“什么小孩子,一个小畜生,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回头警告我:“以后少跟这小畜生玩。”
我说:“我从不跟他玩,是表哥,天天跟他玩。”我才十岁,一只黄嘴鸟,藏不住话。
父亲瞪一眼,骂表哥,实际是教训我:“他整天跟这畜生淘一起,早迟要闯祸。”
爷爷哼一声,转过身,用后脑勺对父亲讲:“先教训好你自己吧,少跟他往来。”指的是上校,也是太监,“我还是那句话,够了,你这生世跟他好够了,别再给我添事了。我老了,只想活得舒坦些。”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爷爷讲过十万八千遍,每一次爷爷讲的时候都转过身去,好像是不好意思讲,又好像是十分厌恶讲。每一次,父亲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记心上,听过算过,回头仍旧同上校称兄道弟,得空就往他家里钻;有时还一起离家出走,不知去哪儿鬼混,气得爷爷对天上骂:
“这只雌老虎,老子总有一天要被他气死!”
我觉得爷爷已经气死,否则不会这么骂父亲的。骂父亲雌老虎,跟骂上校太监一样,是捏人卵蛋,往死里整。要是外头人,这么骂他,父亲一定抡拳头了。老保长讲,一个女人的奶,一个男人的蛋,只有一个人能碰,第二个人碰就是作死,要出人命的。老保长还讲,我父亲有两窝蛋,一窝在裤裆里,一窝在心坎上。我知道,心坎上那个指的就是父亲绰号——雌老虎,平常开玩笑讲讲可以,吵架是绝对不能出口的,谁出口他就成了真正的老虎,要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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