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周刊》上海站负责人、「海派空间」主编：张雅歌
图文/王品康
一九八七年的一天，上海眼镜总厂工会主席严人梁对我说：“老王，上海美术馆馆长方增先到门市部配眼镜，我想你接待他最好。”我一听很高兴，闻方先生大名仰慕已久。即与方先生联系，陪方先生配镜。方先生说：过去到眼镜店配过，但一直配不好。我请门市部有经验的老法师验光，发现方先生散光较深，给方先生戴着校正镜到马路上去校正光度。没几天给方先生配好合适的眼镜。方先生很高兴对我说：“我眼镜散光十多年了，看出去一根线条都是二根的，十多年来不能好好画画，我真感激你。”从此我开始与方老师交往，并成为方老师的学生。
一直有人问我，方增先以人物画著称，你学山水怎么是方先生的学生呢？这是大大的误解。我认为方先生不仅仅是当代浙派人物画大家，还是一位杰出的山水画大家。他的山水画多是泼墨大写意近景山水，水墨淋漓，大气磅礴，独树一帜，凝聚了家乡山野雨露和风霜。构图上，方老师告诉我他探索十字形式。方老师这类山水点景人物简练生动，曾问方老师学谁？方老师告诉我学李可染。细析此类简笔点景人物：李有简劲之美，而方是凝炼、古朴传神，皆高手也。方老师偶也有近南宋夏圭传统，水墨细笔山水，对照方老师的兰亭修稧图和我的作品，可以看出从人物到山石造型都有我学习方老师的痕迹。当然我的兰亭修稧图构图是加了浙东山水大背景（见照片）
方增先《湖山清丽》
方增先《杏花村》
方增先《兰亭修禊图》
王品康《兰亭修禊图》
方老师知道我喜欢传统结合写生宋元风格山水画，看到我题长跋游记有气势的作品也鼓励我，为我太湖长卷题“元气淋漓墨无旁沈”引首，天子山长卷题“湮涛连嶂”引首。关于作品的线条，他告诉我：“可以脱离造型，专门练习线条，在浙美的时候学生就这样练习。”“长线条落笔后一边运笔一边审视线条质量、节奏和墨色变化……”我按方老师教的方法，果然大有进步。
方老师大写意山水画我也喜欢，有的非常精彩，但我没学，一则感到难度太高，二则缺乏方老师早年生活体会。我的大写意作品大都用破墨法画绢本小手卷，拿给方老师看，他总说“好的”，亊实上这也是我的特有的一个“产品”，当然这是后来的亊了。（见照片）
王品康绢本小手卷《东坡夜游石钟山》
一九九零年初我得了心肌炎，从普中心住院回家，快走几步就气喘不过来，方老师知道了来信：“……真为你担心，现在已好，也就放心了，大约是太累之故。……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印象中，你朴实无华。因我自己是一个老实处世的人，所以也只敢与相类的人为友。我平时确实不喜欢太多的人上门，但你来我没有感到多余，一则没有用多少时间，二则你帮我不少忙。当然你学山水，最好有一个正规的山水老师，华东师大，有一位山水教师叫苏春生，是浙美的学生，他的山水基本功很好，也已五十岁光景。……”方老师的来信、关怀使我感动，在我人生低谷时给我亲情般的支持和培养（见照片）
当时我家就在华师大边上，九零年春节以后就拜访苏春生老师，向苏老师学习山水画。苏老师成名很早，八十年代初就在上海文物商店个人山水画展，取法传统，别出新意，笔墨精湛，画风典雅，所作黄山生动传神，名扬海内外。苏老师山水班上同学不多，其中有现在已享大名的画家汪家芳。苏老师除教授山水基本笔墨、构图、设色技法外，还带学生去公园写生，出手又快又好，很快就是一幅漂亮精彩的作品。曾见他许多名胜的写生作品形神俱佳。向苏老师请教使我获益非浅。我一九九一年所作长风公园图卷，可以见到向苏老师学习写生创作的痕迹。卷首视点从鉄臂山半山腰俯视整个银锄湖，移向山下平视小河和山脚，中间以一片竹林过渡。同一山水长卷集平视和俯视的古画很少，有也往往画大场面的，（如我曾多次临摹过的明初颜宗《湖山平远图》）但表现园林小景的很难找。故我动了很长时间的脑筋，时空结合地表达了游长风公园全程的感受。（《长风公园图卷》见《王品康画集》18-19）
大约跟苏老师学了两年多，后来家搬回徐汇区嘉善路寓所，离方老师双峯路家近了，方老师看了我的长风公园图卷认为好的，但说长风公园是人工山，与自然山水有差异，建议我结合自身审美爱好，不要离开宋元传统“南北宗可以结合，还是中锋线条多一些长披麻山水好。”方老师为我指明了学习和创作的方向。
当然，学习宋元传统，必须长期亲力亲为下功夫临摹名家作品，故近四十年我所临古今山水名家作品约有四五十家。经方老师指点之后，我临摹作品主要有：五代宋代董源、巨然、李成、郭熙、王诜、王希孟、萧照、马远、夏圭、赵孟頫、元四家、马琬、明四家、董其昌、蓝瑛、清王时敏、王鉴、王翬、石涛、石谿；及近现代吴湖帆、张大千、贺天健、齐白石、傅抱石、谢稚柳等三十多家。古今经典之作为我的创作和研究，提供各方面的学问。（见照片）
王品康临董源《溪岸图》
王品康临巨然《湖山清晓图》
王品康仿宋人山水册页
王品康临夏圭《溪山清远图》
王品康临文征明《春深高树图》
王品康临董其昌没骨法青绿山水
王品康仿仇英没口骨青绿山水团扇
王品康临吴湖帆山水册页
王品康临贺天健山水册页
我视方增先为师，方老师视我为友。到他家大都谈画，有时他在作画，会说你来得正好，手摆这样的姿势我勾一下；偶而问我对其他人物画家如刘旦宅等的看法，我说在印刷公司看到很多刘旦宅画的挂历，应酬太多了，刘旦宅有才气，应该画得更好……。有一次我对方老师说：外面有人说你有时写错字，他大笑说：“是的，应该注意。”在学生面前他闻过则喜虚怀若谷大艺术家真正的人格魅力，留给我深刻印象，使我难以忘怀。第七届全国美展，方老师的《母亲》得了银奖，我向他祝贺，他高兴地说这次得了个“大奖”，我从他的《母亲》看到了方老师心中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担当。
我始终结合自己对古典文学的爱好，专注于山水长卷形式的创作和探索，如有自感较满意的作品便拿去请方老师指教。他看到我每一点进步都喜形于色很高兴，九零年代一天，我带了刚裱好的《湖心亭看雪》（见《王品康画集54、55》）长卷到上海美术舘给方老师看，画幅从舘长室里面一直摊到门口，方老师看着笑着将我介绍给张坚等付舘长。在方老师指导下这些年，我自感进步很快，画的数量质量都提高了。
他知道我欣赏张大千的山水画，特别是后期杰作巨幅《庐山图》，九五年方老师去台湾访问回来，伸出食指对我说：原来感觉张大千不怎么样，在台湾看到《庐山图》原作、线条都有手指粗，张大千不得了。我亦经常在方老师前面称赞李伯安的《走出巴颜喀拉》十段巨幅长卷。方老师说：可惜去世太早，不然还可以画得好一些。
一九九五年初秋一天，我带了一大包画给方老师看，总有二十多卷裱好的山水长卷，方老师笑着说：这么多呀！看了一回他说好的！有自己的形式和风格，色彩也可以了，我来给你向大家介绍介绍吧。我问：怎么介绍？他说我写篇文章，不过你自己找个地方去发表。我大喜过望，忙向方老师连连致谢。时我已结识解放日报朝花版编辑陈鹏举先生，陈鹏举看到方老师文章说：“标题就是王品康山水长卷”吧，九月七日在朝花版发表。文章写道王品康山水长卷“充满诗情画意……另有一番情趣”。“所画长卷运用古典散文来展现山水风貌既古又新，长而不散，整体感强，又有音乐般的节奏感。他画中流露出的那种悠然气息，是他笔下的自我写照，一个生活在大城市的现代人拥有这样一片悠悠然的净土，实在是很难得的。”写到我心里去了，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方老师，只是想应该有更大的进步才对得起他。方老师的文章给了我极大鼓励。（见照片）
一九九六年春经三联书店上海画廊经理介绍，应美国洛杉矶陈俊毅先生邀请，准备赴美开山水长卷画展。方老师家刚搬到莘庄非常忙，知道这情况二次特地从莘庄赶到双峯路寓所，对我主要作品提出进一步修改的指导意见，并为我题写展览标题，用泥金笺题我的“静庐”斋名及许多长卷的引首（见照片）。
方老师的题字及和我合影照片
当时大陆画家去洛城展览不多，许多人开始并不看好。殊不知九七年二月的这次山水长卷画展，出乎意料取得好评（详见本人《洛城山水长卷画展的收获和遗憾》）展后洛城苏浙沪同乡会还专为我庆功、举办酒宴，我打电话告诉方老师，并挚意要带礼物给他，他推辞不了最后说：你一定要带，就帮我买把美国制造的“老虎钳子”吧。
一九九七年四月回沪后，经我引见不少洛城朋友来沪拜访方老师，其中除了画家王元鼎、雷静波、林啸虎等还有著名收藏家陆放耕（今已是一百一十三岁老寿星）顾钰如等等。方老师对王元鼎先生油画水彩画精致细密的作品大为欣赏，上海美术舘即收藏了他二张作品，方先生并说可以每年收购十张，作为对外交流的礼品。
但我回沪后一度陷入房产纠纷，这使我十分苦恼。方老师首先安排我参加第一届上海艺博会。在上海美术馆作品下放展柜，展出山水小手卷。为此美术馆执行馆长李向阳不满﹕“你看看这样弄得像啥样子”。方老师还建议我去他家乡浦江办画展，同时可以在松江新桥买地建房。现在回想当初他对我的安排是非常周到而且可行的。可惜我由于种种原因失去了这些机会，对于方老师在我困难时的亲切关怀，我终身难忘。
有一次，我在福佑路地滩市场淘到一片扁扁碎成二半母猪躺着喂一排小猪的陶塑，送给方老师说可惜断了，方老师却很喜欢：“好的，汉代的。”后来又淘到瓦当、长沙窑水孟，方老师很感兴趣，要我陪他去地摊市场觅彩陶。他喜欢汉唐高古艺术品。有次他指着家里柜子上一件唐仕女俑说，这是我用第一次拿到的稿费才几元钱买的，“到博物馆有一排俑，我为什么挑中这个呢？这个脸部是写实的。”“博物馆重视唐三彩工艺，其实好的彩绘俑是雕塑艺术品。”受方老师审美的熏陶，在古玩市场我也注意这类高古陶俑，后来果然觅到汉唐彩绘俑，一九九九年我撰文古陶觅趣及唐俑照片登在北京古玩城杂志上（见照片）。
方老师除了绘画也是杰出雕塑家。他跟我说：我回老家女儿要我带个鸡来，带活鸡这不方便，我就用泥捏了个鸡带来，我见过这件雕塑，是只赤膊鸡，根根戗毛竖起，形神皆妙。天津蓟县一位农民雕塑家来上海艺博会展览，我买了二件，方老师看了说：有农民乡土生活气息，而这恰恰是许多学院派雕塑家缺乏的。
二零零四年我六十岁，偕妻徐眉及王元鼎夫妇同游四川峨眉、青城、乐山、太白山、剑门关、西安和西岳华山。回沪后作多幅巨幅山水。准备开个人山水画展，询问上海美术馆说是一年之内展览全部排满，但刘海粟美术馆可以安排在大厅展览。于是我准备印《王品康画集》，并将此事告诉方老师，方老师问：“为什么不在上海美术舘展览？”我告诉他已问过排不进了，而且已经在刘海粟美术馆付了定金。他显然有些光火：“你跟谁学的画？”我说：“我当然是跟您学的，但是美术馆展览部排不进，我也不想让您为难。还告诉他：我已经花了四十天按刘海粟美术馆大厅规模，特地画了幅长十一米高近二米的长披麻皴的《富春清晓图》。景色从上游的建德一直画到桐庐。这张画的小稿我两天就搞出来了，所以大画就快了。”“是吗？”他高兴了。事后回想这幅山水远处群山正是画的方老师家乡浦江一带山水。我说这样，请您给我写个序吧。方老师答应了。过一星期他告诉我到上海美术馆陈龙付馆长处取他亲笔书写的序。我将方老师的“序”印在画集的扉页，并作为这次展览的“序”。兹录于下：
序方增先
王品康经常来向我问画，他是一个非常努力、非常用功的人。坚持不懈，几经周折终于顿悟，进入画道。同行们都十分赞扬他近年来山水画上的成绩。
艺术主要是靠孜孜不倦地追求，并能够理解其中的真谛而进入妙境。由于他始终没有停止追求的脚步，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方向。他笔墨学宋元，近来除了画长卷外，也画了很多大幅力作，确实体现了他所下的功夫。他专心致志，沉缅于斯，在长卷和巨幅山水创作方面都有独到的体会，并有论文发表，颇多心得。九年前，王品康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山水画展，得到当地人士好评。
天道酬勤，我希望勤奋而努力的王品康能在今后的艺术道路上取得新的成绩，走出更广阔的天地（见照片）。
方老师给予我巨大的鼓励对我殷切的期望，我铭记在心，努力向前。
王品康巨幅山水长卷《富春清晓图》
二零零七年四月方老师在上海美术馆举办回顾展，展出群马奔腾气势恢宏的巨幅长卷《祭天》，我觉得方老师的《祭天》无论是笔墨厚重，水墨一体气接天地力度和人物群马造型，都达到近现代画家难以达到的高度，具有史诗般的美感。回忆《祭天》方老师曾说：“这辈子能不能画大画，就看这次了。”“是拼了老命了。”我钦佩方老师为中华美术亊业献身精神，这样的精神一直是鼓舞我不断努力，“走出更广阔天地”的动力和榜样。
此后每凡有新作和研究论文，总要向方老师汇报，我想方老师一定会为我的努力感到欣慰。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三日方老师去世后，他爱人卢琪辉老师召我全家到新桥家中方老师灵堂吊唁。方老师留给我太多的回忆和情谊，三年来我回想起这些往事，心情难以平静，今天谨以此文纪念恩师方增先。
二零二二年十一月
王品康，年生于上海，从艺几十载，不要头衔，不事声张，素有“画坛大隐”之称。其精通书画，上袭宋风，下承元韵，工写兼备，尤善手卷及巨幅山水文人气息浓郁。画作笔意挺秀、明丽清婉、格高韵雅、虚实相生、宁静空灵、风韵独存。年在美国洛杉矶举办《山水长卷画展》，深获好评。著有论文《略谈唐宋壁画》，见解独到，对五代北宋山水画亦有精深研究。代表作《雁山观海图》被人民大会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