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人看见。
文/吴鹤鸣
编辑/范婷婷
不知不觉,刘天成已经跟着父亲修了12年眼镜。
父亲刘宝祥,是原北京眼镜厂的老员工,说起“修眼镜的刘师傅”,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千禧年之后,北京眼镜厂的生产比不上南方,经营不善,陆续卖掉工厂,当时南下的技术人员有很多,有的去了江苏丹阳,有的去了深圳,刘宝祥就是其中一员,在深圳一家公司做起技术管理人员。但没半年就因为“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回到北京,还是替人做眼镜、修眼镜,这一干,又是十多年。
刘天成从小看着父亲修眼镜,家里成堆的眼镜书籍、设计图纸,还有日文书,打过的样随处散落,年轻时对这行算不上热爱。大学毕业后,他跟着父亲学修眼镜,从“看什么都觉得难”,到如今修完一副眼镜只需要40分钟,每天要修30副以上眼镜。
爷俩为著名国际影星、大使参赞都修过眼镜,也为老兵修过眼镜,能放到刘宝祥和刘天成工作台上的眼镜,多少都寄托一些送修人的情感,这让父子俩都有一点“必须修好”的责任,因为“有些东西比钱珍贵”。
43年干一件事儿
潘家园眼镜城,是北京当地人的叫法,官方名字叫北京国际眼镜城,是北京眼镜厂改制后,在原址上新建的主营眼镜批发的集合市场。
市场里各个档口各有所长,有卖国产也有进口,有擅长配镜的也有擅长配光的,但在社交平台上总会出现“避免在眼镜城踩坑”的类似攻略,让人不免觉得眼镜城和很多线下3C市场一样——好像没有熟人就买不到正经东西,也难怪眼镜城大厦的门口会拉着一条横幅:重拳整顿市场秩序,对拉客行为零容忍。
眼镜城形似帝国风格的门头依着东三环一座天桥下,靠近潘家园桥,往北3公里是国贸,连上潘家园桥的斜对角方位,就是潘家园旧货市场。刘天成父子两人空闲时会往潘家园跑,淘换一些古董眼镜。老眼镜的镜片用水晶石磨成,摔了就坏了,不存在修复的可能,所以“能留到现在的老眼镜很少”,古董镜架倒是不少,老刘家也藏着几副。
父子俩的工作室,在潘家园眼镜城的10楼,刘家就住在附近,步行距离10分钟,每天上午9点开始工作。年从深圳回来以后,刘宝祥就一直在这里修眼镜,偶尔会有些人找他做眼镜。他们在市场里没有摆广告,以前刘宝祥说:“能爬到10楼来找我们的,都是寻着名字来的。”
十多年前刘天成把店铺搬上淘宝,兼着前些年《北京晚报》做了专访,很多客人,包括省外的客人都会把眼镜邮寄来送修,有些价格较高的眼镜,主人还会亲自送上门。
最早的时候,刘宝祥甚至没觉得修眼镜是可以挣钱的,有时候听一个故事,或者象征性地收几十块,老刘就能帮人把活干了,“做眼镜是我爸爸的热爱”,刘天成却没有像他父亲那样的劲头。
北京的手工眼镜源头,可以追溯到清朝的造办处,当时的技术和构造之先进、美观,会让日本厂家也进京学习模仿,而后者的技术突飞猛进,“现在依然在世界前列”。
时间退回到年,高考恢复的第三年,刚刚高中毕业的刘宝祥进了他母亲工作的北京眼镜厂,算是顶岗,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学历。当学徒的时候,刘宝祥就是车间里最晚离开的人,“当时做眼镜就像现在的流水线”,每个车间负责的工种不同,一个萝卜一个坑。刘宝祥闲下来就会往各个车间跑,碰上别的车间解决技术难题,他也会往前凑,等他再抬起头,车间已经只剩他一人。一来二去,所有的技术他都略懂一二,别的车间遇到困难,也会来找他。此时的他,月工资38元,“相当于那时的二级工”。
年,北京眼镜厂与日本品牌佐佐木合作,算是合资。厂里送员工去日本进修学习,其中就有刘宝祥,“纯钛加工、CAD辅助设计、一体成形”,包括人体工程学、美学,日本同事没有藏私,他系统学习了眼镜制作,在日本整整呆了一年,此时刘天成才3岁。从日本归来后,刘宝祥的工资从38元涨到元,已经升为技术主管一级。
当时跟外资合资一度成为风潮,除了佐佐木,另一个日本品牌野尻与上海眼镜厂合作,成为北京大明眼镜的两个主打品牌,市场上一直流传着一句“男有野尻,女有佐佐木”,南北两家眼镜厂呈分庭抗礼之势。
此时的北京眼镜厂已然开始改制,到了年,“厂里拆了围墙,把部分厂房和车间改造成眼镜市场”,成立了北京眼镜城有限公司。3年后,佐佐木被另一家日本企业收购,刘宝祥再次出国学习,直到年合作期满,北京眼镜厂逐渐比不上江苏丹阳和深圳等地的生产效率,传统的生产模式和体制都很臃肿,工厂停产,眼镜城专职成了交易市场。
工厂没了,刘宝祥也下岗了。
每年修1万副眼镜
那时候南方不少工厂来到北方聘请专业技术人员,深圳的眼镜公司以每月元的工资聘请刘宝祥,想让他当技术主管。“当时南方的工厂主要在深圳和江苏丹阳,他受不了当地的气候和饮食文化”,尤其是开会时,一桌的人都在说方言,刘宝祥经常在发言时觉得,自己发现的问题,“他们可能已经讨论解决了”。
即便工资丰厚,老板也给了相当的补助和探亲假,刘宝祥还是在半年之后回到北京,在眼镜城租了个办公室,刘宝祥的师父也姓刘,他说:“你还是离不开眼镜。”在眼镜厂干了快30年,离开眼镜,刘宝祥也不知道做什么。他也不会别的,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
年4月,带着一把锉刀和一把钳子,刘宝祥的店正式开张了。第一笔生意,是一个简单的焊接,干了接近30年,曾经替人修了无数眼镜,刘宝祥本想收一根烟当做第一单生意的报酬,但转念一想,自己还有家和儿子。当时刘天成刚上大学,自己也应该转变老思路。刘宝祥收下客人给的50元,完成第一笔生意。此后生意渐好,“比自己上班强”,刘宝祥卖的是技术和经验。
两年后,毕业的刘天成跟着父亲学着修眼镜,也进了眼镜城这个50平米的工作室。他收拾出自己的工作台,和父亲背对背,工作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回家吃饭时会有交流。
刘天成对自己父亲最初的印象,就是对眼镜的热爱,“家里一大摊子都是他手写的笔记”,小时候刘天成看不懂,进了这行才知道,父亲是很牛的,“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他厉害”。最开始,刘天成甚至问不出像样的问题,跟着父亲两三年之后,“才算入门”,能和父亲探讨修眼镜的问题。
有时候刘天成认为走一些小捷径,能更快完成工作,刘宝祥并不同意,“工作要一丝不苟”,必须有个“一二三”,才能保证修出的眼镜不出问题。奶奶和父亲都是眼镜师傅,在刘家看来,眼镜已经不止是一个工作,更像是家族传承,“工序必须要严谨”,这点上,修眼镜和修古董一样,修旧如旧,不能让人看出来,手艺人不能因为手艺砸了手里的碗。
在工作上一丝不苟,但刘宝祥对新事物并不排斥,反而更容易接受,就像刘天成说要开淘宝店,在网上做点宣传,刘宝祥也没有反对,“说试试吧”,那时候每天都有三四单线下生意找上门,普通的单子收费从—元不等,这个价格到现在也一直没变。具体收费也和材料有关,有的材料涉及贵金属或者特殊工艺,“还有像花纹板材贵一点的材料”,收费则要上千。
一副眼镜一个故事
自从刘天成将自家店铺搬上淘宝,刘天成父子几乎每年要修1万多副眼镜,工作量是原先的10倍,“修一副大概40分钟”,多数找上门来修的眼镜基本都要上千元,“基本两三天就要修一副1万元以上的眼镜”。靠着修眼镜,刘家虽没有大富大贵,但吃喝不愁。通过简单的电话沟通,有的人会趁着出差来到北京,多数人则会将几千甚至上万的眼镜邮寄到北京,刘天成觉得“这是对我们的信任”,收到包裹要报备,修复完成要拍照片,这都是父亲强调的。
刘宝祥对新鲜事物不排斥,也与修眼镜的特殊性有关。很多手艺人固守传统,但每年全世界都会生产大量的眼镜,材料和工艺时常更新。对工厂来说,做眼镜时机器的效率比人重要,数十道工序,从前到后;修眼镜则正相反,人比机器的效率重要,“修是中间的某个步骤,你就要了解它是怎么出来的”,要随时保持先进性,才能知道它怎么修,父子俩光工具就有两三百件,摆满两个工作台,有不少都是自己研发制作的工具。
有次一位客户拿着一副新款的罗特斯眼镜上门维修,眼镜本身价值就超过30万元,“市场上甚至都还没出现维修它的工具,也没人修得了”,只能返厂维修,“但是国际物流慢,又怕路途损坏,所以找上我们”。最终刘宝祥自己做了维修工具,完成修复工作。
要保持技术常新,以前每年父子俩都要出国去日本、德国看眼镜博览会,“博览会上有最新的款式和做法”,要了解最前沿的技术和款式,“要知道所有的眼镜怎么修”。对工厂来说,眼镜是标品,对刘家父子来说,每个都是非标品,“工厂生产有报损率,我们不能有”,因为对有些客户来说,眼镜是孤品。
刘宝祥还替某著名国际明星修过眼镜,眼镜是意大利的手工名匠赠送,“全世界独一无二”,被他不小心弄坏,“当时制作眼镜的大师已经去世”。眼镜他很喜欢,告诉助理,“看着弄一下”。助理顿时头大,辗转打听,专程从香港来到北京将眼镜送上门,刘天成看到明星的名字还刻在镜腿上,最终父子俩花了几个小时修复完成,“不然他是真的头疼”。
找他们修眼镜的,也不止是非富即贵。有次一位老人带着一副老眼镜上门求助刘宝祥,眼镜是老战友留下的,“老人经历过战争”,战友曾经救过他的命,也许是怀念峥嵘岁月,也许怀念故人,修完之后,老人千恩万谢,刘天成知道,“这副眼镜的意义已经超过其价值本身”。这单刘宝祥没有收钱。
不过也并不是每副眼镜都能修好,像现下流行的3D打印材料制作的眼镜,“强度没法保证”,还有特殊材料做的眼镜,比如从前能用的玳瑁、龟甲或犀牛角,如今买卖这些材料不合法,遇到这样的眼镜只能用玳瑁色材料或其他材料代替。
除了修眼镜,也有做眼镜的会上门找刘宝祥父子。有次北京剧组拍摄民国影视剧,有面部近景推拉镜头,需要演员的眼镜细节高度还原,剧组的道具老师做不出当时那种弯曲镜腿的效果,就找到刘宝祥做复刻。还有汽车广告拍摄,需要制作未来感很强的眼镜,也来找到他,“当时只在国外的电影里见过,国内还没有”。手工制作眼镜耗时耗力,“一般做一副几千元”,要花半个月的时间,淘宝店开起来之后,近年来生意忙碌,刘宝祥已经不再接手工定制的单子。
开车的人再多,也要有走道儿的,干了12年,修了12年,虽然刘天成说“父亲的手艺只学了1/3”,但他终于学会了父亲身上的认真。刘天成已经数不清来修眼镜的有多少人,“有故事的太多太多”。手里的这副眼镜,有见过前清,也见过新中国,见过诸般凋敝,也见过百废待兴,见过高朋满座,也见过引车贩浆,更多的是万家灯火,刘天成修了,也算代人看过那些年,那些故事,和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