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短篇小说《祖母的门牙》通过讲述乡村生活中的婆媳故事展现了宗法强权和愚昧政治对女性的压迫。婆婆以封建孝道欺辱儿媳,政治以权力愚弄百姓,两者都是用强权让人顺从。母亲由被动到主动的反抗,体现了强权压制下女性力量的生长。
激烈冲突的爆发,总要由一个极端事件引起。“我”祖母第一次被“我”母亲打掉门牙的原因,还要从“我”的出生说起。
“我”刚出生就长有两颗门牙,这种情况在民间传说中是不祥的征兆。相传这类孩子由前世的仇人投胎转世,会搞得家破人亡。“我”祖母想把“我”扔到尿盆里溺死,“我”母亲一跃而起,坚决制止,两人开始拉扯争夺。
“我”母亲因为怕“我”受伤不敢用力,眼见就要占下风,紧急关头,“我”母亲“把三纲五常二十四孝统统地抛到脑后”,攥起拳头对准“我”祖母的嘴巴就捅了一家伙。“我”祖母应声倒地,张嘴吐出了带血的门牙。
情急之下的“我”母亲抄起剪刀,等着“我”祖母的疯狂反扑,“我”母亲决定鱼死网破,“与其忍气吞声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祖母捡起门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哭嚎,撒泼打滚,而是“嘤嘤地哭起来,那声音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小如鼠的小姑娘”。
没有门牙的祖母老老实实,可怜巴巴,由一个母老虎变成一只老绵羊。从此,“我”祖母就从家庭霸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我”母亲当家做了主人。
“我”祖母性格的突变,几乎困扰了“我”母亲一辈子。其实,“我”母亲本也会像千千万万的儿媳那样忍气吞声地熬下去,但是“我”祖母的过激行为,激发了“我”母亲的母性本能和巨大潜力,她冒死抗争,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孩子。
“我”母亲的反击属于被逼无奈,但以暴制暴的方式却歪打正着,一下子撕掉了祖母狐假虎威的面具,暴露了她软弱胆怯的本质。“我”母亲以鱼死网破的决绝和视死如归的勇气让祖母退了位,“我”母亲没等“熬成婆”,就提前当家做了主人。
“我”祖母本是一名和“我”母亲一样的弱女子,年轻时同样受到婆婆的欺辱刁难,同样遭到丈夫的毒打责骂。她忍气吞声,饱受煎熬,苦捱时光,等到自己熬成婆婆,就成功地进入到“父权”的统治体系。
但苦熬的过程,也是女性不断被男权文化驯服、同化的过程,婆婆逐渐成为男权文化的维护者、执行者和施暴者,她将自己年轻时受到的不人道待遇又变本加厉地倾泻给另一个女性。
“我”祖母的权威是虚假的,它是男权社会赋予的一张狐假虎威的外皮,在专横跋扈、颐指气使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孱弱胆怯的内核,这个内核就如同“我”祖母的门牙,其实早已腐朽不堪,摇摇欲坠。
“我”母亲护犊情深下的出拳,困兽犹斗的反击,彻底撕破了“我”祖母仗势欺人的外衣,“我”祖母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质。
如果说“我”母亲第一次毁掉“我”祖母的门牙属于被逼无奈,那么“我”母亲第二次毁掉“我”祖母的门牙则属于主动出击。“我”祖母九十九岁长出两颗新门牙,被公社宣传员报道后,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村里知青试验成功了特效菌肥,就有谣言说“我”祖母是喝了特效菌肥才长出了新牙。村里和公社干部也顺水推舟,默认了谣言。从此,“我”家天天像赶集,惊扰得鸡也不下蛋了,猪也掉了膘,“我”祖母的嘴也合不上,喝水都顺着嘴角往外流。
“我”母亲去找村支书理论,村支书责怪“我”母亲不懂政治,并承诺一年补贴“我”家三百斤玉米。“我”母亲虽然对祖母被人当猴耍的境遇心有不安,对祖母揭露打断门牙的事情极为难堪,但因为人穷志短只好忍气吞声。
之后,补贴的发霉玉米毒死了猪和鸡,祖母对参观也形成了条件反射,不管有没有人都自言自语,机械性应答,反复说自己的门牙是让孝顺儿媳一拳打掉的。“我”母亲难遏怒火,提起钳子拽断了祖母的门牙,并和祖母一起嘤嘤地哭起来。
“嘤嘤”,一般形容女性或孩子的哭泣,声音细微柔弱,这个词饱含了“我”母亲的无助和委屈,体现了在强权下母亲力量的微弱与渺小。强悍的母亲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和祖母一起发出了细微柔弱的哭泣声。
在这场政治闹剧中,“我”祖母被人利用任人参观,“我”母亲被别人审视谴责,家里鸡犬不宁,生活受到极大干扰。特定时空下的愚蠢政治,具有很大的荒唐性、虚假性和欺骗性,给人的身心都带来极大伤害。
领导干部为了体现在特定时空下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为了夸大特效菌肥的神奇效果,为了造成轰动效应扩大影响,指鹿为马,弄虚作假,为了达到政治目的,领导干部忽视老百姓的生活疾苦,无视人们的生命尊严,违背科学规律,颠倒黑白,弄虚作假,制造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闹剧。
这种政治强权和孝道文化一样,都要求人们绝对顺从,要求人们按照它们的行为规范亦步亦趋。它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样,大家都知道它是虚假的,是荒唐的,但人们都保持缄默,或者按照要求进行表态,从而共同演绎了这场闹剧。
面对这场闹剧,“我”母亲先选择了隐忍,体现了强权政治对百姓的愚弄,也表现了百姓对强权政治的屈服。但发霉的玉米毒死猪鸡,掐断了“我”家主要的经济命脉,彻底激发了“我”母亲的愤怒和反抗。“我”母亲以决绝的态度自发地终止了这场闹剧,摆脱了被人愚弄的境况。
“我”母亲的形象是果敢强悍的,充满自然的蛮力。她处于被各色强权欺辱压迫的境遇,在百般无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终于迸发出了强大的反抗力量。她和莫言《红高粱》中的“我奶奶”一样,以独特的风采展现在文学艺术画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