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2月20日,医院,原福州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专职副书记(正军级)何庆宇生命垂危,就要走到人生的尽头。这位百岁老人在弥留之际蠕动着双唇,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守候在病床旁的家人努力辨听着,似乎听明白了他的话:“你是想说大嫂,对吗?”
老人仿佛听懂了家人的答复,久久地凝望着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不再说话。
这位大嫂是谁,竟让这位驰骋沙场半生的百岁老人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时光回到炮火连天地战争年代。
年,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特别是对我敌后抗日根据地进行了更加残酷的“扫荡”和“蚕食”。面对十分严峻的斗争形势,八路军山东军区所属鲁中军区按照党中央的要求,在坚持军事斗争的同时,全面开展对敌政治攻势,专门成立了敌工科。
何庆宇(左)与日军反战同盟鲁中支部部分成员
何庆宇当时任敌工科副科长,长期生活、战斗在鲁中沂蒙山抗日根据地,采取隐蔽的对敌斗争,搜集敌情报,争取伪军起义,铲除顽固分子。但他们的所处的环境是林立的据点、碉堡、炮楼和敌人拉网式的围剿,时刻都面临生命危险。
年5月25日的下午,夕阳西下,天空染成血红。
何庆宇一行完成情报搜集任务,随部队从位于沂南县青驼镇境内的青驼寺向北转移。在行进到铁峪南山坡时,突然与从蒙阴出来“扫荡”的日寇遭遇。战斗异常激烈,他们边打边向山头突围。
何庆宇发现山垭口一个小土地庙就快步飞奔过去。突然,敌人一梭子机枪扫来,打断了他的左肩胛骨。他忍痛翻过山顶,敌人的迫击炮袭来,他头部、胸部多处受伤。他滚落到半山腰时,敌人一发炮弹打来,弹片削断了他的左手掌,切下了三个手指,仅连着一点点皮。他用右手把左手掌抓起来,走了几步,敌人又一发炮弹打来,他的右小腿被炸伤。他无力再前进,重重地倒在乱石中。
同行的卢林见状说:“科长!你受重伤了,我背你下去。”
当时炮火十分猛烈,何庆宇喊道:“快走,敌人马上要翻山过来,不要管我,你快走!”卢林坚持一定要背他下山。二人走了十多米,何庆宇眼看敌人就要翻过山头追过来,就说:“你一定放下我,不然我们两个人都得死。”
这时,他们发现不远处的半山坡有一间小房子,卢林就把他背到里面的小床上放下。房子里没有人,卢林要去找人。何庆宇因流血过多,神志已经有点迷糊,说不出话来。朦胧中,他发现进来一位大嫂模样的中年妇女,短发,穿蓝色印花粗布上衣。只见她解下何庆宇腿上的绑带,撕开鲜血粘连着的衣服,用剪刀剪开血衣,从床上的棉被上剪取小块棉花帮他擦身上的血,然后包扎伤口,隐隐地听到她自言自语:“伤好重呀!这些该千刀万剐的小鬼子!”她让卢林赶快跑,说这里有她就行了。
一会儿她出去了,端来一碗蛋汤要何庆宇喝。何庆宇的大出血是止住了,稍觉好了点,但口渴极了,嘴里、鼻子里像在冒火,很想把那碗蛋汤一口喝下去。但他一想“不行!喝了水不是又要多出血!”他忍住干渴,摇下头。
大嫂端着碗,手颤动着,着急了:“同志!喝一点。你看嘴唇都干裂了。”说着用调羹把蛋汤往何庆宇嘴边送,何庆宇稍呷了几口。迷迷糊糊中,何庆宇感觉到那妇女时而守着,时而出去,一直在忙着什么。
天快黑了,大嫂把何庆宇从木板床上搀扶起来背到房子西侧小路旁,轻轻地扶他坐下,然后把路边的石坡掀开两三块大石头。何庆宇看出小洞口里面挖了一个可蹲三四个人的洞。
大嫂轻轻地半地抓了一下她的手表示感激之情。她对何庆宇说:“放心吧,我会来。”垒上洞口的石头,就走了。
何庆宇整理一下包扎伤口的绑带,似睡非睡地半蹲半躺着,这时血已不再往外流,但还向外渗着。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何庆宇以为敌人来了,便拿出了手枪,低头紧靠洞口,观察动静。来的是大嫂,身上背着另一位满身是血的伤员送进洞里来。那伤员伤得较轻,可以活动,后来知道是敌工科干部训练队的学员,胶东人。大嫂告诉他们,鬼子的大队人马翻过山头冲下山,没有搜索山坡,直接奔铁峪村去了,等周围安全了再把他们转移出去。
他们两个在洞里静静地半坐半躺地靠着洞壁,精疲力竭,伤口疼得不行也不敢出动静。
夜深了,大嫂带着十多个人来,边打开洞口边说:“这回鬼子都在村里,没大动静了。村长来了,担架也来了,民兵担任警戒。走吧!医院去。走的路线,已打听好了。路上我们会注意,你们放心。”大嫂边说边和村里的人轻轻地把他两个扶出洞口。
这时大嫂看何庆宇精神恍惚,意识不清,便弯下腰低下头来,用脸贴着他的额头试一下看有没有发烧。她转过脸对村长说:“唉呀!脸上好烫,发烧了,怎么办?”她十分焦急。村长说:“我们快走,医院去。”
就这样,四个人把何庆宇两人抬上了两副担架。大嫂亲切细致地理了一下他们的衣服,盖好被子,又端着碗,用调羹给何庆宇喝了两口水。在村长的催促下,大嫂好像无可奈何地从担架旁站起来,略停了一下说:“村长,我还是跟着去。他伤很重,路上我好照顾一下。”村长说:“夜黑,路不好走,路上还可能有情况,你还是不去吧,我们会照应的,你放心。”但她还是固执着要去,经村长再三劝说,才把她说服,同意不去。村长说:“走!”四个老乡就把担架抬起来了,三四个民兵走在前面。
刚走了几步,大嫂又叫停一下,几步赶上来又靠上何庆宇那副担架,低下头来,贴近他,仔细看他一眼。
何庆宇噙着热泪想说声谢谢但发不出声,只好用尽全力把右手动了一下。
借着微弱的夜光,何庆宇好像看到大嫂懂了他的意思,她轻声劝慰说:“不用谢,都是一家人,路上多保重,会好起来的!”说罢扭过头去,几滴滚烫的眼泪滴在何庆宇的脸上。
就这样依依惜别,何庆宇和这位亲人大嫂分手了。
拂晓时,到了医院,那里没有房子,是一处山坡地。村长和医生交代了一下,来到何庆宇身边辞行,就带着民兵乡亲们走了。
何庆宇躺在担架制成的病床上,医生马上紧急救治。当钳子夹着被血凝固住的棉花、碎布清理伤口换药时,何庆宇疼得几乎昏了过去。换药后,何庆宇苏醒过来,痛的无法入睡,一直在想着这位大嫂。大嫂的身影,大嫂那亲切的面容,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的亲切、爱抚动作真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一切一切,一直在何庆宇的脑子里回旋,刻在骨子里,直到一生,永不磨灭。
经过四个多月治疗,何庆宇伤愈出院了,因急着赶回部队参加战斗,没有来得及去寻找这位救命大嫂。日本投降后,何庆宇随部队参加了泰蒙、莱芜、孟良崮、淮海等战役,年又参加了渡江战役,部队越走越远;解放后,何庆宇到了福建(福州)军区,更没有机会去寻找这位救命大嫂,这成了他一生的心结,一直使他感到不安、内疚。
何庆宇经常给他的家人说起沂蒙山的大嫂,说起冒着敌人的炮火救他下战场,面对到处都是“扫荡”的敌人,在敌人包围圈里转来转去,用医院的乡亲们。告诉家人,没有沂蒙山的大嫂,没有沂蒙山的乡亲们,就没有他何庆宇的今生。
何庆宇离休后曾于年和年两次到沂蒙山,寻找救命大嫂。他走访了好多人,都说这么多年了,那时的老人大多不在人世,当时知情的人也没法找到,连铁峪南山那个半山腰里大嫂住的小房也早已没了踪迹。
年12月20日,何庆宇带着终生的遗憾离开人世。战争中沂蒙人民和八路军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军民鱼水情深的情景,沂蒙大嫂那亲切的面庞、蓝色印花粗布上衣,都化作记忆永久地随他而去......
歌曲《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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