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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铁锨的梦

作者简介

鲁玉琦,山西垣曲人,县作协会员。部分作品刊发于《运城日报》、《运城晚报》、《舜乡》等报刊杂志。

铁锨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农村劳动时我曾做过铁锨的梦。

回乡头一年,生产队组织深翻土地,我扛着一把簸箕锨路上心怀喜悦地想,簸箕锨拿着轻巧,拢土利索,翻地肯定会好使。工地如同战场,地里纵横交错划满了小方格,一个劳动力一个小方格。“簸箕”锨,形状和簸箕一样,三个边缘微微翘起。我脚一踩松软的土层不费劲进去了,遇到板结的硬土层,铁锨停住了,使劲一蹬,铁锨像麻花一样扭曲了,冷不防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我捡了一块料浆石,敲打“簸箕”锨,“噗嗤噗嗤”一听才知道是铁片响声,怪不得软茬,气得我抡起铁锨在地上一阵拍打,连声责骂:“簸箕锨这股毬态,好看不中用太欺负人”,圪蹴下一口一口喘着粗气。

目光有点瘆人的郭队长看见我一副沮丧的面容,嘲笑说“人不大脾气不小,有本事把地球拍个洞?瞧瞧你的锨,软不拉几的拍老鼠还差不多。”说话瓮声瓮气的。一句话逗笑了我:“你怎么知道我用这把锨拍死过老鼠呢?”郭队长说:“一看就知道不是翻地的家伙,我是队长,这几天事儿多,你就先用我的铁锨。”

接过铁锨,如同行走在雨中有人送伞一样高兴,连声说“谢谢”。锨把滑溜溜的像绸缎一样光滑,铁锨的两边就像膝关节后面硬邦邦的两股筋,中间多了一道故称“三道筋锨”,锨刃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锋利。

上一年的冬天我还是尚未离校的学生,在武斗中被俘了。满大街都是红缨枪,荷枪实弹的民兵,手持木杈和铁锨的农民。我们惨败行走在刀光剑影下,突然有人拉着我走出队列,抬头一看是我的邻居郭队长。他拄着这把铁锨,严肃地说:“你妈等你回家!”霎时眼泪在打转,“为了革命宁可牢底坐穿”的决心烟消云散,在他的蛊惑下我回家了,怪不得今天一摸锨把有点眼熟。

“预期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铁锨确实好使,左脚使劲一蹬,“呼哧”一下就进入深土层,双手压低锨把,右腿一顶,整锨湿土反扣起来,一锨又一锨像老太太纳底一样实排,翻出的土块像翻开的书本一样连成一片,阳光照射下还闪着光亮。我有点疑惑地说:“郭队长的锨平日不多用,依旧光亮锋利,咋不生锈沾泥呢?”

有人说:“铁锨是他的招牌,对锨比他媳妇还亲,闲时一直插在石灰堆里。今天对你是破例,一般不借人。”

也有人说:“这把锨是队长的功劳簿,前几年公社召开忆苦思甜大会,他听着血泪的控诉,一气之下用锨把打断了地主的腿。去年游斗走资派,大会上他大声一吼“我用铁锨拆当权派的台,铲资本主义的根”,猛听“咯当”一下,锨直插在硬邦邦的土脚地,吓得原公社书记尿了一裤子,苦苦哀求“千万不敢铲掉我的脚。”

我用心观察,翻地用啥锨好呢?还用一种“条锨”,看着窄且厚实,似乎有点笨重,要多费点力气。我旁边挨的是刘老汉,一副慈祥的面孔却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他用的是“条锨”,年限已久,锨刃的钢水已磨损用尽,锨忍卷起来了,像翘起的舌头变得厚墩墩的,他拼命地蹬,也进不去硬土层。

正午时分,郭队长手里握一根尖头荆条棍,插进翻过的土地,准确测量荆条的深度。郭队长边量边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快收工时,郭队长站在一个土塄上,拿走了他的三道筋铁锨,插在地堎边——这是招牌,宣布召开社员大会。拿着本子宣布每个人翻地的亩数、深度,表扬积极分子。最后目光聚焦在刘老汉身上,他的脸刷的一下严肃起来,一块块横肉线条分明堆积在脸上,“四类分子老刘滚上来!”像狮子一样吼吁。

刘老汉吓得浑身颤抖,哆哆嗦嗦爬上土塄,低着头做好了挨批挨斗的准备。这次郭队长发了善心,只是用手指头在头上敲打了几下,义正言辞地说:“别人深翻一尺深,老刘翻地只有三寸深,比牛犁地还浅。‘支洋差,磨洋工’行不通,今天算白干,不挣工分还要返工,你就把四类分子的帽子戴进棺材吧。”

刘老汉战战兢兢地说:“翻地这活派得急,没有准备好,下午就去买锨。”此时我也觉得一阵脸红。

下午,我和老刘去石头疙瘩街上买锨,走进铁匠铺,铁匠师傅正拉着风箱,呱嗒呱嗒,一股黑烟上冲,焦煤的烟味直往鼻腔里钻。我笑着对师傅说:“我俩要买三道筋锨。”

铁匠师傅搁下手中的活,风箱不动,火苗立马变得微弱。他从墙上取下一个小本子,看了一下说:“这几天需要农具的人多,要三道筋锨需要等三天以后。”

我在思忖,置办农具必须要合适的,肯定地说:“我要一把。”铁匠师傅说:“先交钱后拿货,一把锨三块钱。”

我付款后他递给我一张收条,字迹歪歪扭扭,拿出红色印泥,加盖了他的名章。半开玩笑地说:“取锨必须拿纸条,就像食堂吃饭要饭票,供销社扯布要布票一样。”

老刘说:“我是火烧眉毛的事等不了,去供销社再看看。”我俩转个弯就到供销社,生产门市部有两种铁锨,“簸箕”锨当然不适用,还有一种“圆头”锨,脚踩铁锨的地方较宽不硌脚,洋锨钢水硬,我在门口石头上敲打了几下,火星四溅,石头砍掉了一块,锨刃完好无损。我有点纳闷,问营业员:“这么好的锨铁匠炉为啥不打?”

营业员眯着一双小眼睛说:“圆头锨大家都叫洋锨,是工厂出的,铁匠炉烧不出来。”

老刘买下洋锨立马安好锨把,返回工地,他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愁云消散了,精神焕发,脚蹬铁锨入地,翻起土块,动作干净利索,速度也快了许多。我用荆条棍插进土壤,深度和我的差不多。我试火用了几下,感觉比三道筋锨还轻松,默默为他高兴,心里也想:洋锨可能代表一种潮流,先进的科技可能取代手工操作。

三天后的下午,夕阳如血,我走进铁匠铺,师傅看见后热情地说:“现在就在给你打锨,等一会就好。”

一句话好像是大热天含着冰棍真来劲,我正想看打铁呢。一块铁板放在瓦一样的陶瓷盖下,风箱一拉,蓝色的火苗窜出,褐色的铁板烧得通红,直烧得红里透白才算是“打铁识火候”,铁匠师傅用钳子夹住冒着火星的铁板,放在砧子上,硬邦邦的铁,一下变成了橡皮泥,敲打可以变薄也可以变长,真神奇。口头禅“长木匠,短铁匠”就是这个道理。

师傅手拿着小锤发出“当当”的响声,徒弟抡起大锤,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哐”声。师傅像交响乐团的指挥家,小锤敲哪里,大锤就落脚哪里,小锤快大锤快,小锤慢大锤慢,小锤在砧子上敲了两下,大锤立刻停下了。

夜幕降临的掌灯时分,我问师傅“电灯的拉关绳呢?”他讥笑着对我说:“铁匠炉不点灯——管看里”。我一脸尴尬,铁匠炉火光通红,以砧子为中心的火星四溅,就象礼花炮一样绚丽灿烂,打铁看得清清楚楚,点灯如同脱裤放屁——多此一举。锤声此起彼伏,铁砧像趴着的一只王八,鳖盖上打铁,长长的头颈在铁砧一侧伸出,按锨把的空管套进去,正好敲打。

三道筋像人的脊梁骨一样挺起来,锨胚已成型,像刚啄破蛋壳的小鸡仔一样,雏鸡需要母鸡暖干湿漉漉的羽毛,铁锨要淬火。人常说:“木匠看卯榫,铁匠看淬火”,铁锨钢水硬不硬淬火是关键,也是考验师傅技术高低的水准。师傅眯缝着眼睛,铁钳夹住红丢丢的铁锨,锨刃插进一桶水里,热蒸汽强劲升腾,水桶里滋滋啦啦的,也不知道是水响还是铁响,腥腥甜甜的铁气味弥漫一屋。师傅把淬好火的铁锨,放在鼻尖闻了闻,似乎鼻子就可以判断淬火的质量,他蛮有把握地说:“铁锨好了,保准好用。”

打铁是一门手艺活,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挣的工分也多,“开过药铺打过铁别啥生意都不热”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诚实地告诉队长:“咱们生产队好比是一所农业大学,你就是校长,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是日光系,铁匠炉打造农具属机械系,系里调动你说了算,让我学门技术去打铁吧。”

郭队长乐呵呵地说:“握紧锨把就在农村干,庄稼钱万万年。过二年我的队长让你干,在人前吆五喝六的,不比打铁强?”

他的一句话堵死了一条路,浇灭了一种梦想。

那天夜里,我躺在炕上被子缠裹在身上,像驴打滚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闪烁着铁锨的影子,渐渐朦胧了总觉得思维清晰,眼前的事情像真的一样:在那经济拮据的年代,我一下拥有四种崭新的铁锨,挑着箩头去拾粪拿着簸箕锨,拍打土疙瘩扛着条锨,补埝修堎手持三道筋锨,平田整地挥舞着圆头洋锨,铁锨锃光瓦亮,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我甜蜜地笑了,“咯咯”的声音从梦中笑醒,枕头上的涎水湿润了一大片。

责任编辑: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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