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一章牛二秀才
喝了酒的蚂蚱驴
眼里闪着泪花
喊着“借光借光”,牛二秀才赶着蚂蚱驴车穿过东门里街。“蚂蚱驴”,是说那驴瘦弱如蚂蚱,牛二秀才原来有头蚂蚱驴,为给儿女凑学费卖了,不料让那钱被孙松艮偷了去。这驴是又攒钱买的,牛二秀才依然喊它蚂蚱驴。在大集上,蚂蚱驴脖子上的铜铃再怎么响,他和驴也听不到了。他耳朵里塞满了市嚷人声,偶尔瞥一眼摇晃的铃铛和铃铛下的红穗子。穿过厅楼明胡同、牌坊街、大湾崖,到了后牛市街的牲口市,那里的驴骡马牛挨密挨,驴粪、马粪、牛粪让蹄子踩踏成了片,有人拿着粪铲子,嘴里也喊着“借光、借光”,一铲子一铲子都收走了,一会儿工夫,地上又是一大片。经纪人呢,面对面站着,鼻对鼻,眼对眼,胡子碰胡子,各伸出一只手,手指头在对方袖筒里捏捏索索。袖子猛地一甩,四目一碰,生意成了。
牛二秀才今日事儿多,没多瞅,直接去钉掌摊。芝镇喊挂掌的是“寨驴蹄子的”。这“寨驴蹄子的”也姓公冶,大名叫公冶橱,跟公冶祥仁大夫是本家,一脸麻子。这公冶橱是个爱磨蹭的主儿,干起活儿来慢条斯理,像绣花的老太太,火上了屋脊,他也不着急。这公冶橱也是爱酒之徒,在铲刀、镰刀、锤子、铐子、钳子边上,总矗个满着的酒葫芦。他牵了驴,先给挠痒痒,挠啊挠啊,一边挠一边跟牲口主人闲扯,扯得主人浑身都痒痒了,他才给驴挠完。这样的耐心,一般的驴都会很顺从,要有不顺从的,公冶橱吃硬不吃软,拿起酒葫芦就灌,一灌,什么驴都老实了。他先逮住一条驴后腿,把腿跪放在马镫上,凳子上垫着灰不塔的布垫子,驴腿跪在上面很宇阔。公冶橱用左腿顶住驴腿,使驴腿蹄心朝上,用钳子把旧铁掌的钉子一一拔了,铁掌当啷扔在地上,用肩膀顶住大铲刀的把儿,一手扶铲,一手扶蹄,闷劲儿铲除驴蹄上的胼胝。公冶橱的拿手绝活是,铲得薄厚深浅——正好。铲浅了不起作用,铲深了,会伤了驴蹄子,再深,就会流血。这绝活,公冶橱在芝镇拔头筹。铲完,用镰刀把蹄子边沿修整了,找出崭新的驴掌,比量比量,用锤子在砧子上敲平整了,前面和两边的钉子,斜着从驴掌眼儿里钉进去。这也得掌握火候,太斜了钉不深挂不住,太正了会钉到蹄肉里去。钉尖儿从硬蹄边冒出来,拿过铐子,逼着钉子往下卷起,抬起羊角锤,一锤给盘死,钉子便不会脱出,蹄铁两端稍微薄一点,公冶橱要根据蹄子的厚薄把掌钉裁短,太短了,钉子吸不住会掉掌,长了会扎到驴肉里去影响走路。
“钉掌,钉的就是火候儿,好汉子不稀罕干,赖汉子又干不了。”公冶橱常常对人显摆。
要高兴了,掌钉的活儿漂亮,公冶橱会奖励驴、骡、马一口酒,驴、骡、马的主人也都认可公冶橱的这个怪癖。
大半辈子不急不躁的公冶橱今日却慌里慌张,不是钳子拿倒了,就是钉子钉深了,手还乱抖。牛二秀才问:“表弟你这是咋了?”
公冶橱紧锁眉头:“等等,我喝口酒,稳稳神,鬼子……鬼子来了!”
“鬼子咋了?”
“鬼子的马掌,是钢的,钉子是铜的,放光。战马的马掌。”公冶橱说着都有点儿结巴了。
公冶橱额头上有了汗珠,他告诉牛二秀才,小鬼子来过他的钉掌铺,问得可详细了,小鬼子摸着钉掌的铁砧子,掂量了掂量。翻译说了四个字:“不沉,不沉。”
“他们这是让我背上这些东西跟着他们呢。”公冶橱说,“他们试探我,我没敢接话。打起仗来,我跟着,这不是送死吗?”
公冶橱说干完这天,就收摊。抬头看看牛二秀才,脸红了:“您看您看,干了半辈子,临末儿了,给您的驴没钉好。”
四蹄叮叮当当钉完,公冶橱牵着蚂蚱驴走了两圈,那驴前腿有点瘸。公冶橱又把驴牵过来,把蹄子摁在马镫上,修了一遍。再牵着走,不瘸了。公冶橱喝一口酒,说:“牛师傅,我这就洗手了。”
牛二秀才看着公冶橱那粗糙的大手,问:“你见过鬼子了?是瞪着血眼。”
“看着和咱们的人一样,叽里咕噜像鸟叫。”
公冶橱拿过酒葫芦,牵过驴,说:“来,张嘴,咱爷们喝口酒。以后就捞不着喝了。”那驴伸过长长的驴脸,张大口咽下了冷酒,他也张口喝了。驴眼里闪着泪花,是辣的,公冶橱也闪着泪花。那头驴转着湿漉漉的大眼睛,舔着钉掌棚的榆木柱子,不知道这头驴舔出了什么滋味,倒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贴着耳朵,“昂啊昂啊昂——哧!”大叫了一声。
牛二秀才搂住驴脖子,给它戴上笼头。他一脚踩上了一个旧马蹄铁,好在老笨鞋底厚,钉子没有扎透。他猛一抬头,惊讶地看到公冶橱抱着酒葫芦又在喝,酒漓漓拉拉滴满了前怀,他的两鬓一点点地正在变白,太阳照着,很刺眼。
弗尼思说:“德鸿,你在梦里好像在背诵谁的诗句:‘岁月的马蹄踏踏而过,只有马蹄铁是新的’。”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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