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中国来请不要吃我的猫

亚历山大·特鲁多出身于加拿大显赫的政治世家,其父皮埃尔·特鲁多和其兄贾斯廷·特鲁多分别为加拿大历史上在位最久的总理和加拿大现任总理。

对遥远的国度中国,他心慕已久,终于有机会亲自踏上这片土地,展开旅行探索。

在《神秘到开放》一书中,亚历山大·特鲁多记录了他近年来在中国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包括探访城市和乡村,参观企业和工厂,采访学者、律师、媒体人、艺术家和南北各地的城乡居民等。

在探寻过程中,存在于他的阅读和记忆中的神秘中国与当下迅猛崛起之后的真实中国的交错印记,他逐渐了解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如何使中国变得日益强大的。

当他的步伐南下进入广州,他看到的是一片生机勃勃而飞速变化的景象。

“中国城的神话告诉我们,中国人什么都吃:鸟、爬行动物、猴、狗、猫、昆虫——都是活着卖的。这在内地可能是真的,但这里并不然。这个地方虽然粗放而天然,但它并不是村子,也不卖野味。这个区域是广州中部的一片农民工聚居地。四面八方的人来到这里谋求生计——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们为出人头地,或者至少站稳脚跟做着漫长的努力。”

1

翌晨,我们进入耀眼的阳光里。苏在人行道上等我们,没说什么话。她的意思是:“我们要去干吗?”我的要求很简单:工厂,制造东西的地方。这里是中国最大的制造业中心之一,我要看看工业。

我们乘出租车穿过了几座桥,其中一座高高架在水面上,让我们能够看到很大一片地方。空气中灼人的白色雾霭模糊了细节,但我能看到珠江在广州成了一片宽阔的水湾。受保护的河岸可能曾经被潟湖、沼泽、水道所割裂,但现在岸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了居住和开发的保障。

我们穿过几个工业园区,但要看的并不是这种制造业。这些庞大崭新的综合建筑群大门紧闭,对记者和外国人的来访不感兴趣。我们要去的是小工厂,准确地说是纺织厂。

出租车把我们放在了一片低层建筑区。这些建筑排列紧密但有序,不新也不旧,外面盖着廉价的金属板。底层是商店,上面的三四层似乎是厂房,但整片街区都处在诡异的沉寂中。街上没有繁忙的景象,开着的商店很少,上面的楼层似乎也是安静的。我们好像走偏了,苏很困惑。

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一家门口有铜罐的商店。前一天晚上的药茶店显然是连锁的,在苏跟当地人打听工厂时,我把薇拽进这家店里,让她帮我再搞一杯神秘液体。这家店不提供任何食物。薇告诉我,它不仅卖门口罐子里这种又黑又苦的东西,还出售各种药草制剂。我让她给我点一杯别的。

她略带愠怒地告诉我:“每种茶都有不同的功效,你应该说说为什么要喝这些茶。”

“那就来点缓解神经疲惫的吧?”

薇是开得起玩笑的人,她知道我这话不是认真说的,而且对药茶这个严肃的话题既没有轻率回答也没有自作聪明。我只是想打发时间,做点粗劣但有意义的实验。

“好,神经?”她一边浏览菜单中的介绍一边说。苏也来帮忙,她显然知道神经疲惫需要什么。她们帮我点了单,也给自己点了我前一天傍晚喝的那种茶。

我的茶是淡金色,有股草味。

苏告诉我:“这里的工厂都搬走了,没人知道它们搬到哪儿了。”

这个解释在我看来没什么说服力,我猜应该是有什么自我审查机制在发挥作用。我也没管它。

“那去哪儿?”我问。

苏有想去的地方,但她并不清楚怎么才能去。她又回到街上,向陌生人打听更多的东西。

“事物变化很快,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薇评论道,“这种地方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他们都很忙,也不太了解这个城市。就算他们了解,这些街区的变化也很快。”

“口音会造成麻烦吗?”

“在大城市,人们通常不会用家乡话跟陌生人说话。”

苏回来了。“我们得叫辆出租。”她说。

因此,我们穿过几个街区,走向一条更宽的大街。我思考着周围的房地产困境,这些空旷的大型建筑怎么还能得到维护?它们的所有者是谁?谁是人去楼空的受害者,谁付维护费?这里的地很贵,公共设施也不便宜。

或许它们并不真是空的,但是证据指向相反的结论。当我抬头窥探这些建筑的时候,几乎看不到灯光,这个区域显然是在以极低的效能运转着。我认为,这些地方可能是国有制或者大企业。这些建筑都是纺织厂,可能建于20世纪80年代,但最近关闭了,工人们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工作。我认为是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造成了这个现象。多层生产效率不高,很容易达到产能上限。

我想象着这个区域全负荷运转、批量制造产品的样子:通风管道和空调的噪音不绝于耳,货运电梯厢体满载,运货卡车堵在街上,原料和产品装卸不停,空气中充满烟尘,每一层楼都有大量工人,在缝纫机旁辛劳不停,每到换班就会形成大批的“流民”。震撼、莽撞、棘手等场面,现在想来,难以置信。

在中国,实业家一直在加速生产。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都在追求更高的效率。传统工业(比如这种最近才在这里出现的纺织业)在广州已经不再有立足之地。

珠江的经济或许造就了血汗工厂,但现在它们已不多见。

现在的工厂通风良好,由更轻便的材料建造,制造的也是价值更高的产品。电动叉车把载货板运往集装箱,人得到了更谨慎的对待,被转移到了效率更高的操作上和布局更合理的住地中。

低端、大规模生产的制造业仍然存在,不过是在别的地方,比如内陆,比如在劳动力和地产价格更低的小城市,或者劳动力更加便宜、产业选择更加有限、风险更容易被忽略的东南亚。

很难说这里以后会发生什么,这个地区不可能就这样一直消沉下去。我猜,未来可能会有轻工业:这里可能会制造电脑配件或者某种包装材料。不过谁说得准呢?或许这个地区会被拆除,基础设施会得到改善,大型居民区会被建起,消费取代生产。或许吧。

2

我们的下一站是一片填海新地。

我们穿过一片有沼泽的河滩,地上的草突然就多了起来,路面也变得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甚至是土路。好像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农村,但并不然,我们是从后门进去的。周围的建筑越来越多,都是由粗水泥建造的,以两层楼为主。有些是小房子,另一些楼层较高,楼门也较大,商业感更强。

到处都是人,开放的厂棚传出机器声,闪烁着焊枪的蓝光,能闻到烟、泥土和锯末的味道。这里没有血汗工厂,只有原始的工业。

……

苏、薇和我在这片区域漫步,终于来到了市场。它很大,几乎全被顶棚覆盖,但是没有围墙。顶子下的空间挤满了人和货物。这是个食品市场,摆着好几列水果、蔬菜。我对动物更感兴趣。脏油布围出来的一片空间里亮着灯,挂着几具尸体。屠夫们身沾血渍,剁着牛肉和猪肉,把大小肉块摆在展示桌上,旁边还有闪着油光的下水。

即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市场似乎也不怎么提供冷藏设备。鱼堆在基本不带冰的桶或箱子里,黏糊糊地反着光。

中国城的神话告诉我们,中国人什么都吃:鸟、爬行动物、猴、狗、猫、昆虫——都是活着卖的。这在内地可能是真的,但这里并不然。

这个地方虽然粗放而天然,但它并不是村子,也不卖野味。这个区域是广州中部的一片农民工聚居地。四面八方的人来到这里谋求生计——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们为出人头地或者至少站稳脚跟做着漫长的努力。

漫画来源于网络

广州人喜欢精美和稀罕的食物,它们大多来自海里:鲍鱼、飞鱼子。有种住在高距海面的火山岩壁上的热带燕,它们的胶凝的唾液便是中国城菜单上著名的燕窝,我还没尝过。

不过,我挺喜欢雪蛤的:在香港,它是奶昔状甜品的浇头。你永远不知道吃了它们会有什么后果,这种晶莹剔透的胶状物几乎没有味道,而且很快就会消失在饮品中。每每想到人们会这样漫不经心地吃两栖动物的卵巢,我就感到惊异。

不过这个粗糙的市场里很少有这样的美味,装着鸡、鸭、鹅和其他小鸟的笼子倒是有好几排。

中国人无论贵贱,都爱吃家禽的肉。这些禽类自古以来就为中国农民提供着动物蛋白,也是整个中国(尤其是南方)菜肴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它们很适合高密度地与人类共生。

和更大的动物相比,禽类造成的污染更小,考虑到中国在饮用水上面临的巨大压力,这的确很重要。禽类只需要很少的土地便能饲养,也可以被养在稻田或水沟附近,它们还能消灭害虫。

中国的土地已经用尽,现在有数亿的居民生活在混凝土城市里。整个国家成了大型冷冻肉类进口商,从土地更为便宜的地方购入牛肉、猪肉和羊肉。

中国也在迅速采纳工业化的肉类生产方法。现在,成千上万的鸡和猪从出生开始就被圈养在仓库中,直到被送进厨房。

但当这些工业实践和传统上对活畜的喜好结合在一起时——就像这个市场上的情况——就不得不让人警醒了。

可以想见,这些活物在市场上聚集时,流感病毒也在它们中发生变异,然后又进入人们拥挤的公寓里。再考虑到现代的航空交通,先前的瘟疫出现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旧的烹饪习惯与新的食物生产方法共存,还有密集的人口和便利的空中交通。

苏问我们对蛇肉感不感兴趣。

“我们必须吃一次蛇!”我开玩笑地说。多年以前我在香港吃过蛇,蛇肉是棕色的,很硬,被做成了一道清汤,隐约有种特别的味道。不过,我还是很好奇。

我们又叫了辆出租车,驶过几座桥和灌木覆盖的山坡,去往城郊。我们的目的地是某条小路边上一家独栋的大餐厅,它艳丽的大标志牌上画着各种蛇,宛如一本百科全书。

时过下午,店里一个食客也没有,年轻的服务员们立即行动起来招待我们。我弄明白了他们所有的蛇都是现点现杀的,也被问到是不是想自己选蛇吃。这怎么能拒绝?吃之前我必须看看它们。薇和苏让我跟着其中一个服务员走,她们在餐桌旁等。

我被领到房子的后面,厨房后面是一块又脏又臭的地方。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们见到了一个看上去更猛的工作人员,身着像制服的深棕色脏衬衫和裤子,我猜他是抓蛇的。他领我到了一扇木门前,门后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荧光灯一打开,我便看到房子的一边有桌子和文件柜,中间摆着十来个大筐。它们很快就被推到我面前,每个筐里面都装着活蛇。这间小水泥屋子里肯定有上百条蛇,谢天谢地,我没闻到特别的味道。而且和鸡不一样,也不存在蛇流感这种危险。

关于选蛇吃,我知道什么?

我放过了几条细环蛇,指了指更大的篮子。他随随便便地给我看了几条长相十分凶狠的活物,然后我选了一种厚实、墨黑色的蛇。这无疑是一种可怕的生物,但至少它又大又多肉,而且,我希望它光亮如鳗鱼的外表,能让它的肉能更嫩一些。

这个人开始跟我比画,让我自己从这筐蠕动的黑蛇堆里抓一条。他肯定不是认真的,我大笑起来。

坚持了一会儿,他用一个金属工具探进筐里,钳出一条蛇等我同意。

我已经开始往门口走了,但还是回过头,看到这条又黑又长的蛇露着惨白的肚皮,在抓蛇的钳子里扭动,就像一条挂在钩上的大虫子。

我用普通话大叫出来:“对,对,谢谢!”然后离开了房间。真是受够蛇屋了!要是再这么下去,这家伙肯定得让我带着自己选的蛇进厨房,叫我在他拿砍刀剁蛇脖子的时候抓着蛇的身子。

回到桌边,薇和苏告诉我,人们吃蛇是为了补充精力,这是一种让人上火的食物。很多男人认为,吃蛇会提高他们在房事上的表现,或者增强生育能力。

“就我的品位而言,这种想法太直白了。”我说。

那条蛇被端来的时候,变成了好几道菜:内脏配了药草;干炸带骨头的尾巴,配了盐和辣椒;头炖了浓汤。然后是大菜——甜蛇段。我想这应该是最好吃的了吧。酱汁是甜的也很美味,但肉实在是太硬。黑色的蛇皮这面就像炖皮带,另一面是胸腔,同样嚼不动。只有把硬皮从肋骨上扒下来,我才能咬着这两部分之间的那一点不够塞牙缝的肉。

我很好奇这种蛇的生意会不会只是个噱头。但我又想到了后厨附近的那堆活物,抓这么多再放在一起可非同小可。吃蛇对某些人来说,一定是非常严肃的事。

一个服务员问我们吃得怎么样。我说,蛇肉太硬,吃得不舒服。他立刻表示要拿回去再加工一下。我装成品蛇的行家,宣称蛇就应该一次做好。

笑话先放一边,我觉得自己可能完全搞错了。蛇皮和骨头很可能深受吃蛇迷的喜爱。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满是欲念的爱好者,来到此地大嚼这一堆蛇软骨,深信肉的韧性和耐力会被转移到他身上。对我来说,太过了。

上文选自新书

《神秘到开放:一段理解现代中国的旅程》

作者:(加)亚历山大特鲁多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译者:孟醒出版年:-6

这本回忆录详细记述了亚历山大·特鲁多近年来在中国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包括探访城市和乡村,参观企业和工厂,采访学者、律师、媒体人、艺术家和南北各地的城乡居民,他热忱而严谨地探寻着只存在于他的阅读和记忆中的神秘中国与当下迅猛崛起之后的真实中国的交错印记,探究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如何使中国变得日益强大的。一路上,作者遇见的每一个被采访者吐露的秘密都细致而真实,而正是这些扣人心弦的真相让人惊喜、震撼,让人为这真诚而毫不设防的情感而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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