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钳子不是一个老物件,老钳子是一个人。整个村子知道老钳子真名的人寥寥可数,但如果大街上打听一下老钳子,一下子又变得妇孺皆知。
从我懂事好像这个人就存在在那里,几十年来在脑海中的样子一直未曾变幻过。老钳子走在大街上,斜着头昂着下巴,全村最自信的人也非他莫属了。如果路上遇到行人或车,他一定是要主动说上一两句。
钳子,在老一辈人那里,是耳环的意思。只有金贵的孩子才带耳环,据我家老人说,老钳子小时候便养的金贵,头后面梳着一个小辫子,耳朵上带着一个耳环。以前老人生孩子能活下来的少,经常是生一个,死一个。为了祈求孩子能活下来,便给孩子起的名字叫什么“栓”、“柱”、“锁”、“稳”、“钳”,寓意把孩子留住。老钳子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以前叫老钳子的不止一个人,倒是最后只剩下这么一个叫住了这名字。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他是个傻子,或者是个要饭的,老钳子也据说确实小时候智商有问题,从没工作过,一直靠国家补助过活。他从小就痴迷半导体(收音机),一次村里组织献血,他献完血后,拿着发的30元钱,没有去买营养品,而是直奔镇上买了一个二十八块钱的半导体。我家老人说,老钳子这种有一个花俩的性格源自他爹,当年他爹杨幸福但凡手里挣到了一两块钱,便独自一人跑去乡里的饭馆吃顿好的:半斤粮票买米饭,再花上几毛钱炒一盘白菜粉条。
钳子他爹死的早,一直靠他母亲过日子,因为一家子都没工作,有一阵子真是穷的叮当响。钳子经常是去别人家蹭饭。人家看他可怜,就给他背来一袋白面。可老钳子跟别人说,那袋面一定是压在最下面的一袋面,又硬又霉。
钳子家在一处半坡根里,门前就是上山的羊肠小道。谁要是从山上扔下一块石头,准砸他家的屋顶一个窟窿。他家本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借住在别人家,后来人家翻盖房子,就没了住处。村里的就安排他们先住在生产队养猪场的泔水棚,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钳子一直爱捣鼓电器,爱修理个东西。以前谁家电器坏了,实在没招了,就拿去让老钳子死马当活马医。老钳子为此专门买了电烙铁,偶尔传出修好了谁家某个物件,更加坚定他会修理这一事实;如果修不好,老钳子也自有一番理论,让大家觉得是这东西真的是寿终正寝的时候到了。我们小时候磁带随身听一度很流行也很便宜,因为质量粗糙几乎买了几天就出毛病,老钳子那个巴掌大的屋子里,我去过几次,经常见到熟悉的同龄大小的孩子。
谁家的铝盆如果漏了,也会想起老钳子的那把烙铁,拿去对他说:“钳子,给点两下补补。”钳子一边嘴里说着“那还有问题”,一边用烙铁化开一截铝丝,或者一段牙膏皮,糊在盆的窟窿上。
其实现在想想,老钳子的修理也仅仅是发现哪里明显的断裂或松动,然后物理的简单搭接,或者物理的紧固,就像补盆一样。他学的知识很有限,现在应该也不知道电流和电阻的关系。
我们村后面有一座教堂,天主教的信徒很多。为了拯救世人,不信教的村民变成了争取对象。突然有一天,老钳子就成了天主教教友。那时候我好像上了初中,我们几个孩子都觉得,老钳子这么吊耳咣当的人信天主教,一定是有所企图。可教友们不这么认为,一个如此贫穷卑微的人信了教,那是多么具有教育意义的一件事。仁慈的爱心也如洪水找到了出口,不断的有人给钳子送钱送物。在那段短暂的时光里,老钳子就像一个先锋人物,赶上重大节日或者瞻礼,有时候还在教堂里讲上几句话。但倒底是坚持不住每日去教堂念经的要求,和受不了繁琐的要求,没多久,老钳子便不信教了,认谁劝也不管用。现在,很多人也似乎忘记了钳子曾经是教友这回事。
老钳子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就是喜欢鼓捣半导体。手上的装备这些年也换成了手提式的大音响。这些年村里人谁家有人过世,入土前都要在村口停留一下。也不知道哪年开始,每逢遇到白事,都会请老钳子提上他那大音响,在村口放上一段哀乐。前年,我媳妇的舅舅过世,我岳母找到了老钳子,让帮忙放哀乐,老钳子说:“都是自己家的事情,放心吧。”我岳母还不忘叮嘱他放完哀乐别忘记去吃饭。可吃饭的时候找不到他,一打听,原来村里有给别村拉沙子的车,这车倒成了他的顺风车,他坐着这车去附近几个村子游玩去了。
现在,钳子的老屋也在村里的扶贫下翻盖成了红砖瓦房,他每月的补助金也涨到了两千多。走在街上,还是那么斜昂着头地自信。
我妈说,老钳子,一点也不傻。
前几天我们谈论起老钳子,忽然发现,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是他了:不需要工作,每月的补助金足够他花了,一身轻松,无忧无虑。最主要,你的所有价值观,对他来说全没有作用。
无论是车子、房子、事业......。当你想拿自己和他做一个比较,会发现,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价值观念里。他根本就不在意你的价值观,而你,却一点一点认同了他的快乐。
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我们总是意淫地把自己想象成了别人,又想象别人如何羡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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