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里弥漫着一股寒冷的气息。南部郊区的山间,一层层雾霭遮住了阳光,透过雾霭的缝隙,少许光亮照射到公路两旁的梧桐树。汽车驶过落满梧桐叶的路面,枯萎的叶子随着一阵旋风翩然起舞。戴为安开车带着母亲,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医院。为安大概二十七八岁,留着一头精致的短发,神情有点庄重肃穆。侧身后坐着他的母亲马鑫兰女士。鑫兰女士头发灰白,满脸沧桑,一直扭着头看着窗外。从疗养院出来的路上,她一语不发。最后,还是为安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沉默。
“妈,咱们这是去哪?”为安说。
鑫兰抬眼看着儿子,犹豫了片刻说:“我突然想去你外公的房子看看。”
为安外公的房子位于滹沱河北岸,景色很美,这栋房子长久没人住,只有鑫兰雇的保姆每周来打扫一次。矮矮的六层楼高的公寓建筑,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樟树丛中,杏黄色的外墙早已斑驳脱落。为安把汽车泊在停车位,扶着母亲缓缓下车。为安记得这幢老式房子,楼里没有电梯,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爬兴许还能看见陈旧的痕迹。
为安扶着母亲鑫兰颤颤巍巍上楼梯,那时鑫兰女士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儿子原本计划把母亲从疗养院先接回自己家居住一段时间,等她调养好身体再把她送回到大哥那里去。但是鑫兰却临时提出要到为安外公的房子去看看。为安在母亲的耳边轻声问了一句:“妈,外公家是在几楼?”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来过这里了。
鑫兰听到儿子的话愣了一下,手撑着楼梯扶手,努力思索,半天才坚定地说:“六楼。”然后她在手包里摸索,终于找出一把乌黑生锈的钥匙。
沿着楼梯而上,楼梯口堆积着的杂物、零乱蹦出的网线以及满墙的涂鸦广告,一瞬间让人有了回到往昔的错觉。鑫兰每跨一步阶梯,似乎积年的尘埃也跟着一起漂浮起来。
,他们到了外公的家。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鑫兰恍若自己还生活在这里。每次放学或者下班回家,开门迎接她的永远是一张温暖亲切的脸。难怪她会产生这种幻觉,从为安的背影看去,他和自己的父亲实在太像了,他们两人都是那种高大魁梧的身材,同时,都还稍微有点驼背。“也许这就是遗传,”鑫兰心里想道。她打量这所老屋,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每件家具摆放的位置都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为安把母亲安顿在沙发上,给她找来了一条绒毯盖住膝盖。在给水壶加水的时候,为安说:“妈,我记得外公这里好像有个小阁楼,是吧?”
阁楼?是的,的确有个阁楼,就在书房上面。不过在鑫兰的印象里,她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上去过。那是父亲存放旧书杂志的地方,除了父亲,别人从来不去那里。上面除了堆满了灰尘,而且还总有一股樟脑丸的难闻气味。父亲去世之后,她就让人把梯子去掉,把阁楼封了起来。“也许你小的时候,你到上面玩过。”她说道。
为安给母亲端过一杯热水,说道,“是的,我以前在上面找过玩具。不过,那个阁楼这会儿好像没有了。”
“是我找人把它封住了。”
“哦。”
为安在书房翻书的时候,鑫兰端着水杯在房子里四处看看。她坐在自己以前卧室的床上,沉湎往昔,这时听见儿子叫她。
“妈,你过来,这里有个东西。”
她循着声音来到书房,发现为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找来两把椅子摞在一起,把大半个身子伸到了那个阁楼里。
“你到那里面做什么?”她很担心地说道,“全是灰,脏不脏啊,快点下来。”
为安探出头来,说:“我想找本书,没想到发现了这个,”他伸手递给母亲一个盒子,在手里晃了晃,里面发出了滚动的响声,“妈,这里面好像有不少老古董哎?”
鑫兰一脸疑惑。除了这所老房子以及这满屋子的旧书,她清楚记得,她父亲从来没有收藏什么古董的爱好,顶多是把一些他自己认为顶重要的书搬来搬去地收拾。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就要求打扫卫生的保姆只能用掸子掸一掸书柜上的尘土,绝不能移动书房里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张纸。而阁楼里的那些东西,她却从来没有想起过。“什么古董?你又看见什么了?”她伸手去接儿子递过来的盒子。
“呃,妈,你先接过去,打开看看。”为安一边拿着盒子,一边慢慢从椅子上下来。
“这是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鑫兰接过盒子仔细看。那是一个铁制糖果盒,盒子的表面已经锈痕累累,她在脑海里努力搜索关于那个盒子的蛛丝马迹,结果毫无头绪。
“这个啊,估计和您的岁数差不多吧。”
“嗯?”鑫兰猜想里面顶多是一些她父亲存放的零碎物件。
为安发觉母亲只是呆楞地抚摸盒子,似乎又陷入到不知哪段回忆中去了。
“里面是什么,打开吧?”为安搀扶着母亲坐到沙发上。
鑫兰两手哆嗦着,青筋突出的双手试图打开铁盒,但是她用尽了力气盒盖也没有丝毫松动。为安接过盒子,使劲一掀,揭开了盒盖,里面一股年久的霉味直冲鼻孔。为安只看了一眼,立刻把它递给了母亲。
鑫兰盯着里面看了良久。盒子里有几张卡通图片,图片已经褪了色,只有模糊的轮廓还留在上面,她回想起来,那是她小时候收藏的动画片;几颗玻璃珠,中心嵌着漂亮的花纹,她记得儿时为了抢这几颗玻璃珠曾经还和表姐打过几次架;盒子的最下面还有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的表面有些泛黄,看起来像是待在这个盒子里很久很久的样子,信封的封面上只有一行字:致亲爱的麦芽。
她拿起那个信封,摩挲着封面上的那几个字,仿佛感受到了一声许久不曾听见的亲切呼喊。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只有泪腺在慢慢涌动。为安靠近她坐下,问道:“妈,这是什么?”
“信。”她说。
“信?谁的信?”为安问。
“喏,”她伸手指向那一行字,“麦芽的。”
“麦芽是谁?”为安追着问。
“麦芽啊,麦芽就是我。”鑫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似乎有泪水要涌出。
“妈,你叫麦芽?”为安很是诧异地看着母亲,令他更加诧异的是母亲已经泪眼模糊。
“麦芽是我的小名,你外公总是喜欢这样叫我。”
“您可从来没告诉过我。”
“都是陈年往事了,我连你爸他们都没告诉过……”说着说着,鑫兰的思绪似乎又飘到了过去,只是故去人的影子逐渐模糊不清了。
“里面有信吗?”
“也许有吧。”
“您没看过?”
她摇了摇头。
“要不要打开看一看,也许是外公写的呢?”
“不知道,可能是吧,”鑫兰抚摸着信封,手又抖了起来。
“妈,要不我来打开吧?”
“好。”
为安拿过信封仔细端详了一下,封皮是用现在已经不常用的A4纸手工叠成的,封口用胶水粘住。他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目光。他贴着封皮撕开封口,里面露出了信瓤,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抽了出来,然后像呈送一件圣物似的双手把它交给了母亲。
鑫兰觑着眼睛,把信凑到面前,看到“亲爱的麦芽”这几个字时,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看了。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忍着泪水,把信递给儿子:“为安,还是你念给我听吧,我眼睛花看不清了。”为安明白母亲此刻的心情,接过信,轻声念了起来。
2
亲爱的麦芽:
爸爸希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不再是个孩子。爸爸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当然还小。大概等你读到这个时,我已经垂垂老矣,变成一个行动不便、咳喘吁吁甚至令你厌烦的老头子了。
此刻你肯定有个念头,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一封信给你,又为什么不把这些亲口告诉你。我想说的是,有些事情,我会在你长大的过程中慢慢一点点告诉你,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趁着现在我的脑子还清醒,把它们写下来,等你长到足够理解这些事情的时候再看会更好一些。
以下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希望你能耐心地把它读完。
3
十八岁那年,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爱上了我的老师。我很惶恐,还有的就是一点点亢奋。那种感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的期末成绩出现了严重滑坡。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有在她讲课或是在她巡视课堂转身的时候偷看她几眼。她漂亮,有一种清纯的美,乌黑深邃的眼睛像是挂满了星星,高翘的鼻梁,皮肤不是很白,但是给人一种非常健康的印象。她总是把披肩长发笔直地垂下来,偶尔她也会扎个马尾,那样显得她更加干练爽朗。
她叫吴淑蓉,教我们历史导论,同时还是我们这些可怜学生的辅导员。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大,总觉得她站在我们这帮学生当中没人会相信她是一个老师。她站在我们面前,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她告诉我们说,她是我们这个班的辅导员。大家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后开始笑,她也跟着笑,非常的自然。比起其他老师来,她显得沉着而镇静,同时还不失一种威仪。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看着你,就会让你无所遁形。相比别的辅导员,她显得有智慧得多。经过半个学期的观察与实践,她决定把班委会重新做一下调整。她让班里那些最喜欢调皮捣蛋的家伙当班干部,尤其是我们公认的最不爱学习的一个男生,她让他做我们的学习委员。这些决定在第一次班会上公布时,我们都惊掉了下巴,接着爆发出一阵阵哄笑。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尽管依然调皮,但是有了新的身份的束缚,他们渐渐学乖了起来,起码在大家面前不会太过放肆。
她上课从来不提问。她会把那些历史信息一条条讲给你,同时加进一点自己的评论。我喜欢上她的课,可是有部分学生觉得她的课有些沉闷,他们喜欢那些讲得激情洋溢的课堂。有一次上课中途,她破天荒问我们对于王安石的改革有什么看法。她曾不止一次说过,她很喜欢宋朝的历史,研究宋朝。她点名让我谈一谈想法,我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内容。大家都俯在桌面上偷笑。对此我毫不理会。她走下讲台,朝我走来。这一次我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了。她比我认为的还要漂亮,还要美丽,她的眼里果真闪亮着很多颗星星。我涨红了脸。她笑着又说了什么,我脑袋嗡嗡的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到有个讨厌的家伙在拽我的袖子。我低头一看,是我的舍友。他低声说:“老师让你坐下。”
没课的时候我就去图书馆,我很喜欢里面的氛围,我觉得那里可以让我放松。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张爱玲和汪曾祺,不停地寻找所有他俩写的书或者别人写的关于他俩的书。我在看书的间隙观察到,借阅室里有许多绿植,给这个书香味浓重的地方增添了一丝生命的气息。我还注意到,每到周五的时候,总会有个老人来到这里。他不是来看书,而是给那些盆盆罐罐的绿植浇水施肥。他身上穿着一套保洁工装,推着载有装满水的红色塑料桶和喷水器的推车,轻巧地在书架间穿梭。他先把叶子上的灰尘用抹布扑簌簌地擦掉,揪下干枯的叶子,然后再浇上一瓢水。他慢悠悠走向另一盆绿植的样子,很像我老迈的父亲。他静静地推车经过那些坐在阅览桌看书的学生时,尽量不弄出声音打扰他们。
一次中午上完课,我准备走出学校乘公交到市里买点东西。走到教师办公楼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淑蓉老师和那个园丁老人走在一起。老人还是穿着干活时的工装,手里提着两大袋子蔬菜,兴高采烈地走着。他身旁的淑蓉老师却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看样子,她还有点生气。老人只是嘻嘻笑,说了一句什么逗得美女老师也跟着一笑。他们亲昵的样子很像是父女,但是我不敢肯定。
“贺晓同?”她看到我了。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或者,干脆一溜烟跑掉。
她已经来到了我面前,“你怎么了,准备去哪?”她笑着问我。
我发觉自己单独面对她的时候,心里反而踏实起来。“没什么,你好,吴老师。”
“你好。”
“我准备到市里去。”我说,“逛一逛买点东西。”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她转身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等待的老人,老人正在和路过的熟人聊天。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说:“不用,谢谢。”
“那好,祝你玩得开心,再见。”她说完转身走开。
我很是失落,我不断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懦夫,我多少次在脑子里幻想我们单独相遇的那种情形,甜蜜,幸福,激情。然而现实的确残忍,它抹杀了我的热情,让我变得灰头土脸,一切显得那么索然寡味。突然我想起来我还有个班里的活动要向淑蓉老师汇报,我两颊火辣辣的,赶紧追过去喊道:“老师,等等……”
她停下来回头用一种令我很陶醉的神情看我,“怎么了?”
“我想把这次志愿活动的方案给您说下,”我慌慌张张准备掏出手机,“就在我的手机里。”忘了告诉你,我还是我们这个班里挺讨厌的副班长。
“那你发到我邮箱里,我看一眼。”她在班级管理方面很信得过我们,多数情况下都是让我们自己做决定,她很少提出修改意见。
我打开邮箱,准备把文件发给她。她笑了,“不急这一会儿,你快去坐车吧,待会儿人多怕是挤不上。”她身后的老人提着袋子也走了过来。
“那我待会发给您。”我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手心里汗津津的,好像自己刚好经历了一场交通事故。
”好。”她说。
“再见,老师。”我转身,想赶紧逃离事故现场。
“是你学生?”我听到身后老人在问她。
“是,长得挺帅的吧……”她说。我听到这里,后背麻麻的,心脏突突地跳动。
我飞快地跑出了校门,坐在公交车的后排,我陷入了胡思乱想。如果她不是我的老师,如果我没这么幼稚,如果我们不是在大学里认识,不是老师与学生……我有点生自己的气,干嘛不早出生两年,早点认识她。一路上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越想心里越失落。下了车,我在街上慢悠悠地晃着,心里头全是她的影子,她的容貌,她的笑,她讲课的样子。我看到的每个女人,似乎都是一副她微笑的模样。
在市里没什么可看的,我就坐车返回了学校。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我胡乱吃了一点面条。吃面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她坐在我的对面和我吃同一碗面会怎样。我想象她可爱迷人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直到抬头看到对面两个女生低头痴痴地捂着嘴笑,我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我赶紧把吃了小半碗的面条送到餐具回收处,迅速逃离了餐厅。回到宿舍,我依然觉得憋闷。我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书胡乱翻着。舍友们哈哈说笑着,我一点也不想理睬他们。有个舍友过来拍了下我的后背,问我:“晓同,你怎么了?”他一脸正经的表情看着我,接着其他人又开始哈哈笑起来。我生气地站起身,跑到阳台看窗外。
这种痴迷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我就遇到了问题。我考试考砸了。原本我的成绩在班里还算可以,结果大二结束,我的成绩已经滑到了班里倒数。我有一点小小的失落,但没有失落多长时间。吴淑蓉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晓同,怎么回事?你怎么考得这么差?”她问我。
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抿着嘴唇,低头不语。我根本不敢看她。
她看我良久。见我没任何反应,她蹲下来,右手轻拍我的肩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我鼓起勇气抬眼看她,她只画了很淡的妆,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令我心醉神迷。我决定告诉她实情。我突然抱住了她,她被我这突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我明显感受到她心脏的颤抖。
“我,喜欢你,淑蓉老师。”我哆哆嗦嗦地说。
她似乎难以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声音,挣脱我的拥抱,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我这下镇定了许多。
“你,你是开玩笑的吧?”她站起身问我,“你在拿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最后哭了,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我呆立在一旁,显得惊慌失措。有其他老师进来,我立马飞奔逃了出去。
第二天中午,她请我到学校外面的餐厅吃饭。
我们刚坐下来,她就对我说:“晓同,你太年轻了,我能理解你这种年龄的冲动,不过现在你最主要的目的是学习,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分清主次。”
她说的话完全避重就轻,说的不在点上,我没有说话,一直在等她说到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见我不开口,她又继续说:“我比你大,又是你的老师,这在学校……你应该明白。”她不再说了。
“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才四岁,我能接受。”我早已查过她的履历,作为优秀毕业生的她被留校任教,说是我的老师,实际上称呼她为师姐才更贴切。
“这个……总之,我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你的大学生涯才刚刚开始,我已是明日黄花。”
我笑,笑她怎么那么可爱,又那么迂腐,我的性子有点倔,注定了一件事,打死也不回头的。
这次谈话我们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时间,我始终微笑面对她,而她总是刻意躲避我的目光。
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文艺晚会后,我喝了一点酒,拦住正要回教师公寓的淑蓉。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被我鲁莽的举动吓坏了,眼泪流下来。我看着她流泪,一股心碎的感觉。
就在我准备放弃,她突然扑在我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我知道,我终于成功了。
她答应了我的追求,不过还要我答应,必须把学习搞上去,同时要我保守我们两个的秘密,直到毕业。
“我明白。”我激动不已,点头说道。
“你必须把学习搞好,跟这无关的东西,我希望你尽量放一放。”
“好的,我能做到。”
“还有我希望这件事……你能保守秘密,不要跟别人说。”
“嗯,我不是大嘴巴。”我笑着说道,“还有什么,你都交待给我吧。”
“还有就是,我们尽量减少见面,除了课堂和工作需要。”
“这个,”我皱起了眉头看她,“我不答应。”
“为什么?”她推了我一把,身子靠后,差点摔倒。
“我不能不见你,”我说,“见不到你,我会发疯的。”
“你现在就是在发疯,你知道吗。”
我的确有点疯,在别人看来的话。直到毕业后,当我把结婚的请帖发给同学的时候,他们才吃惊地发现我的结婚对象竟然是我们的辅导员。不过,我们很快就远离了他们舆论的视线,我们搬到了另外一个很远的地方安家,一个很美的河边。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我们有了麦芽。
在麦芽出生之前,我和淑蓉过得很幸福很甜蜜。我们一直期待着,期待新生命的到来。看着淑蓉渐渐隆起的肚子,我能想象出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幸福画面。这种幸福感在麦芽出生的那一刻却戛然而止。淑蓉生麦芽时大出血,她还没来得急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匆匆撒手人寰。淑蓉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这个值得留恋的世界,留下一个襁褓中哭泣的婴儿和一个悲伤的男人。
后来,我的朋友总是问我后不后悔生下麦芽,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麦芽的妈妈绝对不会后悔,生下我们的孩子一直是淑蓉坚定执着的信仰,我想她就算知道自己会因此而失去一切她也会不顾一切地完成这伟大的生命交接。
4
在麦芽快三岁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十一月了,天气突然又热了起来。前一阵子还在刮风下雨冷得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冬季,忽然又回光返照热得逼人穿起了汗衫。阳光暖暖的,风也很温柔,如此好的天气,闷在家里怪可惜的。我忽然决定带麦芽到江边公园去玩。那里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坐公交车只需五站,开车十分钟就到,不过最后我们走了过去,一路走走停停,陪着女儿看路边花丛,看车流如水,一个小时的路程很快也就过去了。
江边公园很大,人也很多,大部分都像我们一样都是带孩子出来玩的,只不过别人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陪着,而麦芽,只有我。我和麦芽的妈妈淑蓉以前经常来这里散步,那时麦芽还没有出生。那会儿淑蓉说:“要是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天天带他到这里来玩。”其实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她的确太渴望孩子了。
等麦芽长到能自己走路奔跑的这一天,我对她说要带她到江边公园去。她手舞足蹈,很欢快,她不知道这个江边公园对于我有何种意义,我那时的心情很复杂,没法向她解释太多。我们准备了各种吃的喝的,带了一大包,路过便利店的时候我又去买了一些。
我们来到江边已是满头大汗,麦芽的红色外套早就脱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都累得够呛,到了地方就瘫坐在草地上。我看到有不少人在树窠下烧烤,禁止烧烤的牌子就挂在公园入口处很显眼的地方。不过这些并没有太让我们扫兴,那儿有不少人在放风筝,麦芽早就注意到了,休息片刻后,她又精力满满。看着其他孩子手里的风筝在天上高高飞舞,她也想要一个。我说:“等爸爸在网上给你买个好的,比他们这些都好。”麦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非说现在就要,用一双委屈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受不了她这样子,只好宣布投降,给她买一个。跟卖风筝的人讲了好半天价,才把一个很漂亮的蝴蝶风筝买了下来。麦芽拿在手里又喊又跳,跑了几步回头对我说:“爸爸,你看,这个好漂亮。”我拿着风筝线跟在麦芽的后头,拼命喊她,让她把风筝交给我来拴线,好让它飞起来。麦芽呢,以为我要抢她的风筝玩,忸怩了好久才不情愿地交给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生怕我把她的风筝弄坏了,还一直不停地问我:“好了吗?”等我把绑好线的风筝交到她的手里,她又像风一样跑了起来,风筝在她的身后贴着草地拖拉着,根本无法起飞,只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她也丝毫不在乎,只顾高兴了。我追上去把风筝高高地举起,麦芽在前面疯跑,我在后面举着风筝,借着风势风筝才徐徐升了上去。等到风筝完全飞到天空,我们索性就把风筝线绑在树枝上,让它自个儿在天空里飞翔。
麦芽玩风筝还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不好玩了,非拉着我的手要去别的地方看看。那儿有一座户外充气城堡,比我们常去的玩具城那家规模要小很多,我问麦芽要不要去玩,她说她不去。几个小男孩在草皮上踢足球,我们看了一会儿,足球滚到麦芽的脚下,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抡了一脚,但是球踢偏了,那几个孩子哈哈大笑,麦芽坐在地上也跟着笑。在不远处的缓坡上,一些小孩在滑草皮,麦芽觉得很稀奇,也想试一试。我就又去买了一个滑板。这次麦芽倒是玩得很起劲,不像放风筝那样没一会儿就不感兴趣了。麦芽玩滑草玩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摸了摸她的后背,汗津津的,我就劝她说休息一会吧。你还别说,跟她这样的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女孩讲条件实在太难了,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在讲什么,她心里想着的全是怎么痛痛快快地玩。最后我只好使出杀手锏,跟她说到了喝奶的时间。
麦芽出生以来没有喝过一口母乳,只能喝罐装的奶粉,尽管我当时的工资不高,但我还是尽量给她买好一点的进口奶粉。出门的前一晚我特地备好了一小罐奶粉放在背包里,生怕自己到时激动地会把这茬忘掉。我估计麦芽确实饿了,我抱着她去我们找我们的帐篷,拴在树枝上的风筝还在天空里摇曳,试好了水温给她冲了一杯奶。
麦芽还真是小孩子脾性,一杯奶喝下去,立马又神气活现起来,蹦蹦跳跳拉着我的手要去江边看看那些大船。江水不断冲刷着岸边,虽然风势很小,但是一股鱼腥味还是直钻鼻孔。我拉着麦芽的手在岸边踩着软塌塌的淤泥行走,麦芽像是瞧见了什么,撇开我的手向前跑了过去。
我跟在她的后面,看看她到底发现了什么。麦芽弯腰低头往下看,原来是一只青灰色的螃蟹在褶皱起伏的泥土里爬行。它的个头差不多只有麦芽的小手那么大,四只爪子驮着躯壳横向翻过那些障碍朝岸上爬去。麦芽笑嘻嘻的,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活着会爬的螃蟹。以前家里蒸好的螃蟹,她见了都是把鼻子一甩,看也不看,剥好的蟹肉放到嘴里,她立刻就吐到了地板上。见了这只活生生的小动物,麦芽像是发现了丢失许久找不见的宝贝玩具一样倍感珍惜。我当时纳闷这个小生命是怎么从滔滔江水中游到这岸边来的,难倒它是被轮船激起的浪花冲击到这里来的吗?简直不可思议。这江边我们来过好几次,还从来没有发现过螃蟹。有几个在江边垂钓的人,看样子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这只螃蟹还在努力地朝岸上爬,麦芽拿着一根枯树枝不断拨弄它的钳爪,把它整个身子调转了过去。它朝江的方向爬了两步,好像发现方向错了,又慢慢自行调整了身体,继续朝我们站立的地方爬过来。那样子看着的确有趣。
我们驻足观看的举动引起了在草皮上打闹的孩子们的注意,他们纷纷跑过来看这里有什么惊奇的发现。他们看到竟然有一只在爬行的螃蟹,立刻都惊呼起来。有几个大人也跟着过来看,显然他们没有这些小孩子那么有兴致,几个人看了之后就跳转头回去了,只有麦芽和几个小孩还蹲在地上。我已经嘱咐过麦芽,不要用手拨弄螃蟹,它会咬人的。其中一个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他前几天吃过一只螃蟹,比这只要大,颜色是橙黄色的。麦芽很好奇地看了这个小男孩一眼,不知是羡慕他的勇敢还是嘲笑他的鲁莽。孩子们的目光始终聚集在这只不断努力爬行的螃蟹身上。一个拖着鼻涕的小个子男孩像是想到了什么,想直接下手去抓螃蟹,我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止,他就被麦芽啪的一声打了一下。男孩狡辩说他的爸爸就在那边做烧烤,可以把这只螃蟹拿过去烤了吃。麦芽只是摆摆手说了句不能吃,就把身子靠在这个男孩身前,把他挡在了围观螃蟹的人群之外。刚才那个说吃过螃蟹的男孩也开口说:“这个螃蟹太小了,还不能吃,可是它要爬到哪里去啊?”大家都不知道这只螃蟹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最后还是这个男孩鼓起勇气提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他说:“我们把它弄到水里吧,要不然它在岸上会被人踩死的。”麦芽不是太明白这位小哥哥说的话,就站起身看我,好像要让我拿个主意,到底该怎么拯救这只迷途的螃蟹。我站在麦芽的后面,俯身看着这只小动物,心想,这只螃蟹也许是要找个地方筑窝,但是螃蟹都是穴居在水里的,岸上对它来说可是个很危险的境地。我最后说:“我们把它弄回水里去吧,你们愿意吗?”几个小脑袋都看向我,说愿意。
我小心夹起螃蟹躯壳,它的爪子不停地在空中挥舞,似乎害怕我伤害它。“我不会伤害你的,小螃蟹,”我对它说。孩子们听了都咯咯笑起来。我夹着它走向水边,把它轻轻地放进了水里,它终于又欢快起来,朝水里游了过去。我想,它大概是到岸边来玩的,中途迷失了方向,没想到碰到了一群热情正义的小勇士拯救了它。
回家的路上,麦芽一直不停地述说怎么发现又怎么救了一只可爱小螃蟹的伟大壮举,虽然言语间多是含混不清,但我能感受到她那股兴奋的劲头。我只是简单地夸奖了女儿几句,麦芽就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
回到家后麦芽就抱着小白在屋里来回窜来窜去,平时这个时间她都是要上床睡觉的。我说:“麦芽,你是不是要带着小白一起睡觉?”。她摇摇头,说:“我还要玩。”说着就要去阳台一大堆玩具里找她的小黄鸭。我把小白从麦芽怀里抱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这只纯白色的猫咪脊背上长出了一根灰白相间的毛发。我试着把这跟毛拔下来,可是小白百般的不乐意,身子滑溜溜总是想要从我手里逃掉。三年前在路边发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只皮包骨头又冷又饿的小猫仔。正巧那时淑蓉怀了麦芽,母爱泛滥,非要把这只猫仔带回家饲养,把我的各种警告视如空气。我警告她,这只小猫身上肯定有不少寄生虫、各种病菌甚至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疾病,对于孕妇和婴儿来说,收养一只流浪猫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她不听,给出的结论很淡定,“医院吧。”好吧,这只小猫咪就成为了我们家的一员,淑蓉给它取个名字叫小白。
晚上睡觉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小白又试图把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吃掉。就在小白即将把那只可怜兮兮的金鱼抓住的时候,麦芽的妈妈淑蓉突然出现把它抱到了一边。鱼缸珊瑚底下窜出来一只螃蟹,就是那只我们在江边公园救了的那只。螃蟹拼命在水面上与小白搏斗,两者势均力敌,谁也不能把对方打败。最后小白弄湿了毛发,变成了黑乎乎一团,螃蟹的两只大钳子也只剩下半个。我被吓醒,这时天已经亮了。
之后我们给麦芽报了兴趣班,兴趣班老师问麦芽叫什么名字,麦芽说:“我是螃蟹。”说完之后她还冲着老师学螃蟹横着走路,边走边说:“钳你,钳你……”我们都开心地笑起来。我知道她一直惦念着那只螃蟹。
我开始给她买螃蟹玩具。在堆满了各种螃蟹的小房间里,小白似乎很生气,有种被抛弃的样子,经常怒视我们父女俩。我就和麦芽商量,我尽量把螃蟹的数量控制在她能忍受的范围内。后来,麦芽开始禁止我吃螃蟹,她甚至极端到不能忍受别人吃。有次我们去饭店吃饭,麦芽看到有一桌人在吃蒸螃蟹,她哭闹着非要上去抓那些人的脸。吃饭的人笑着看我们,我一边把麦芽抱走一边不停地对人说对不起,尴尬的汗都出来了。
再后来我逐渐把螃蟹的事情给忘了,直到有一天早上我走到客厅,惊奇地发现,麦芽抱着小白,站在鱼缸跟前呆立着,鱼缸里的金鱼不见了,只有一只在水底慢慢爬的螃蟹。这只螃蟹眼里满是欢乐的神色,看样子它很像之前我们救助过的那只。我当时问麦芽:“这只小朋友怎么会在这里的?”
麦芽说:“是小白把它带来的。”
我问道:“我们就这么一直养着这只螃蟹吗?”
“是的。”麦芽说。
“可是它吃什么呢,它也不适合生活在鱼缸里。”
麦芽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小白,说道:“我可以把小白的分一点给它。”
我笑了起来:“但愿它会喜欢。”
到了晚上,鱼缸底部已经堆积了一层猫粮,那只小螃蟹静静地待在珊瑚边上,它似乎一口没吃。我告诉麦芽:“照这样下去,这只螃蟹活不过明天。”麦芽没听懂我的话,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我蹲下来握住她的小手,说:“麦芽,我们明天一早把它放回江水里吧。”麦芽瞥了一眼鱼缸,说:“好吧。”
第二天我们就开车把这只螃蟹带到了江边,麦芽还特地把她很喜欢的玩具小背篓拿出来,倒上水,让螃蟹待在里面。我们找了一块僻静无人的水边,麦芽提着小篓,很高兴的样子。麦芽陪着这只螃蟹玩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说:“丫头,可以把它放了吧?”她摇摇头,还是舍不得放它离开。又玩了一会,太阳已经斜斜地升了起来,江面泛起了闪闪金光。我望着滔滔江水,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这时麦芽朝我跑过来,喊道:“爸爸,我们把它放了吧。”
“你玩好了吗?”我问道
“嗯。”麦芽点头回应。
“那我们就把它放了吧。”
“是,”麦芽看着我说,“爸爸,它想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把螃蟹从背篓里夹出来放到水边,问道。
“我听见它说话了。”麦芽一脸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那它说什么了。”
“它说……它说,它想妈妈了,它想回家。”麦芽哭了起来。
我擦掉女儿眼角的泪水,告诉她:“麦芽,好孩子,我们这就让它回家找妈妈。”
我抱起麦芽,站在水岸上,看着不断冲到岸边来的江水,我说:“但愿它能找到她的妈妈。”
那只螃蟹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