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甲壳虫,是盗窃还是阴谋

案子是早年办理的,我本来已经忘了。有一天整理资料,在柜子一角发现被遗忘的案卷,字迹模糊,上面落满灰尘。我低头吹掉卷面上的灰,委托人、案号、年月日逐渐清晰,往事好像也跟着渐渐清晰起来。

委托人叫吴晓军,是一个停车场的夜班保安,工作时间是晚上十点至次日凌晨六点。因此,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工作,他工作的时候别人休息。他的一天从下午三点开始。

年8月的一天,他在家里睡觉。先是一辆汽车发出短而急促的喇叭声,接着一个小贩在小区高声叫卖,而蝉鸣像海水,一浪接一浪地逼过来。他觉得自己要淹死了,急需呼吸,就扔开身上的毛巾被坐起来。蝉鸣像停了,而楼上一个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却清晰传来,当、当、当、当,每个点都踩在他的神经上,他想冲出去掐死那个女人,鞋声由强变弱,渐渐没有了。

吴晓军又躺下,他想睡个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听见自己谦卑地说:做我女朋友吧!一个声音回答,你有房吗?做我女朋友吧!那声音说,你有车吗?绝望总在此刻来临,像死神。他感觉还在昨夜的停车场上巡逻,走过来,走过去,那些车没有一辆是属于自己的。

望着眼前老式的木窗户,吴晓军发呆。天空被两根电线分割成三块。一只苍蝇不停地碰着窗玻璃,嗡嗡嗡嗡,吴晓军觉得自己和那只苍蝇有相同的命运,就站起来,打开窗户,苍蝇飞走了。

世界暂时安静!吴晓军到卫生间里洗澡,又换上干净的T恤坐到饭桌前吃饭。纱罩下留有菜,两个菜盛在一个盘子里。一半是青椒肉丝,一半是黄瓜炒鸡蛋。白米饭在电饭锅里,饭菜不多也不少,吃完了,人饱了。

吴晓军常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下午七点去的,一个是晚上十点去的。七点是太平街的洗头房洗脚屋开始营业的时间,十点则是接班的时间。

此刻是四点,距离那两个时间点都还早。吴晓军下楼向院外走去,让他难堪的是必须要经过利民小卖部。那其实是个旧煤房改造的,面积只有可怜的六平方米。冰熊冰柜占去了一半,冰柜塞满啤酒、方便面和榨菜箱子,门口摆着小学生喜欢的棒棒糖、辣条和各式文具。它的实际经营场所侵占了小区的院子。每天早晨,老板准时把它们移到门前的院子里,晚上九点又移进去,像钟表一样准确。刮风下雨则撑一把阳伞。

吴晓军瞧不起小卖部的老板,连个守门人也不是,他从事的商业利润不及百分之五,还涉嫌欺骗孩子。但他得叫那个人父亲,还依赖他,那个人在给自己做饭时,也会给吴晓军留一份。这让吴晓军很尴尬,他曾经想摆脱他,搬出去,但经济能力不允许。夜班让他暂时避开每日的相见,但进出大门时却必须要面对。这时他正在写着“青岛纯生”的阳伞下打盹儿,头垂得很低,胡子和头发都白了。吴晓军放慢脚步走过去,还是被听见了。

“吃了?”

“嗯。”

“要啤酒吗?”

“不。”

多年来父子间的对话大都是这四句,说“不”字时,吴晓军已经出了大门。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时间真混蛋!不能逾越,也不能用金钱贿赂。走着走着,他走到了白色甲壳虫小汽车前。

半年了,他的脚步总在此停下。

右前轮又趴了,吴晓军一阵阵心痛。三个月前左前轮趴了,过不了多久,剩下的两只轮子也会趴下。长此下去会成为一堆废铁。吴晓军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它。他有驾照,像医生面对病人,有行医的资格。可甲壳虫拒绝了他,他用手拉车把手,车门纹丝不动。

“谁管你!”

他有一种被拒绝了的羞辱,就转身向海边走去。天闷热得出奇,空气里一股臭鱼虾的味道,海边全是穿着泳装的男男女女。新闻说每日到这个浴场的游客有二十万,眼下他们正像一锅被煮的饺子,挤在一起,蠕动着,翻滚着。他不想下海,那海水捞上来直接可以当尿素施肥种庄稼。他在海滩上坐了一会儿,专挑那穿着泳衣的女人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穿上衣服远比不穿衣服好看。他起身离开海滩,转一圈后又来到了甲壳虫前。

门把手还是拉不开,这一次,吴晓军觉得自己被锁在车里了。头脑里有刺耳的汽车喇叭、嗡嗡的蝉鸣、有让人窒息的空气和穿着泳装来回走动的女人,他急需呼吸。他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头砸向门把手,“啪!”砖头落到地下裂为两半,拉手上掉了块油漆,车门仍然纹丝不动。

“德国人造的东西!”

2

吴晓军输了。他坐在树下打电话,他知道有人有办法。他曾看见李季三分钟内打开一个防盗门。两人原是职业中专的同学,李季被劳教一年后就学会了开锁的手艺。现在他和一个浙江人合作,浙江人负责广告营销,李季负责业务。浙江人兜里装着三部手机,不停地响起,接到电话,他就指示李季去开锁,两人对半分。开一个锁五十元,换个锁芯一百元,业务忙不完。十分钟后,开着夏利的李季到了,车窗上贴着:公安备案,专业开锁。××××××××。

“吴萨!”

“李萨!”

李季戴着墨镜,脚上趿着趿拉板儿,黑色短裤,T恤上印着“IcanIplay”的斜体英文。

两人像外国人那样热情拥抱,他们讲的是日语。毕业前一年,学校和一家日企签订派遣研修生计划,送他们到日本打工,月工资四十万日元。学校请了外教,突击培训日语。要签订协议了,他们才知道是通过一家劳务公司办的,每人收八万元人民币押金,说怕偷渡不回来,三年后退还。班里大部分人签了协议,吴晓军和李季交不起押金,日本没去成。那些日语早忘完了,如今就会这一句。见面总要重温一下。

吴晓军向甲壳虫努努嘴。李季绕着车转了一圈,他拍着汽车引擎盖说:“你的?”

吴晓军摇摇头:“一个朋友的。”

李季说:“我们要看行车证和身份证。”

吴晓军:“滚的,你不会是打不开吧?”

李季哈哈大笑,“汽车是比防盗门难开,不过那得看谁开。”他从夏利车后取出工具箱,钳子、钻、铁条、羊角锤,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塞了满满一箱。李季盯着锁孔观察了一会儿。取出一个饮料瓶,将一些白色的东西挤进去,很快那东西凝固了,他小心地拽出来,观察着,然后把一个金属条插进锁孔,接下来他就听,耳朵贴在车门上,像是要把车门听开。

“好了。”话音落下,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了。吴晓军目瞪口呆。

车里一股死老鼠味道,空气流通一会儿,两人一左一右上了车。手套箱里有车辆使用手册、进口汽车完税凭证。保单显示已经过期。后坐上有几张保利罗兰花园的购房广告。李季在司机前的储物盒里翻出两张加油票、一张跨海大桥收费单,时间显示是年10月11日。

吴晓军:“趴在路边有半年了,我每天来看,我想这车是没人要了,老子就修修开着。”

李季:“嗯!有风险,说白了就是偷。盗窃,你明白吗?”

吴晓军:“我知道,车主找来,大不了还给他。”

李季:“算了吧,到二手车市场弄一辆,万儿八千。看我那夏利,一样开。这东西,扔路边是个垃圾,但你开走,就可能把自己搞进去。”

吴晓军:“我知道,我修好了,他找来,还给他,还会怎么样?”

李季:“你自己定,这事与我无关,别把老子搭进去。”

吴晓军:“知道。先试试,能发动起来吗?”

李季:“放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电了,发动个屁。”

吴晓军:“那怎么办?”

李季:“得配钥匙、换机油、换轮胎,我认识4S店的,三千块钱全搞定,明天下午你就可以开走!”

吴晓军从皮夹里取出两千元扔给李季,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李季卸下甲壳虫的两只轮胎,装上夏利车走了。第二天下午,俩人相约准时来到甲壳虫前。李季指挥吴晓军装轮胎,自己取出两根电线,一头接到夏利车上,一头搭到甲壳虫的电瓶上。李季发动自己的车,又用配好的钥匙发动甲壳虫。甲壳虫颤抖了下,苏醒了。李季从车上取出一条软软的塑料管,一头塞进夏利车油箱,一头拖到甲壳虫前,猛吸一口,快速将管子插入甲壳虫的油箱,汽油从夏利车流入甲壳虫。

像是刚过完冬眠期的蛇,甲壳虫扭动着身子上路了。吴晓军小心地开着它到加油站加油,又到洗车行做保洁,亲自拿抹布擦。折腾一下午后,甲壳虫就焕然一新了。圆圆的车灯,鼓起的车顶,真如一个巨大的甲壳虫趴在地上。那时候刚好是下午七点。吴晓军开着它直奔太平街,铝合金门开了,他像王子那样大驾光临,玻璃门后的女孩纷纷向他招手。

“帅哥,帅哥!”

“喂,这边!”

“来嘛!玩玩!”

吴晓军目不斜视走向“梦巴黎”,小丽穿着红色无袖上装,白色的超短裙,她站在玻璃门后无邪地笑着。吴晓军觉得心痒痒得要跳出来了,他避开门口两个女孩,将爱妃搂在怀里。

“开车来的,那车好漂亮啊!”

吴晓军的手在小丽的胸前移动,又去亲她的脖子,他没法回答小丽的话。

从里面的单间出来后,小丽上了吴晓军的车。两人先去吃了烧烤,吴晓军没有喝啤酒,像个负责任的司机那样说:“开车不喝酒。”接下来,甲壳虫在滨海大道上飞驰,高楼上的霓虹灯映在海面上流金溢彩,他们像富二代一样兜风。在海滨公园一个黑暗的路口,两人在车上做了爱。事后,吴晓军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小丽温柔地趴在他的肩上。海风从车窗习习吹进,他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怎么是一辆女式车?”黑暗里小丽问。吴晓军脸红了,但黑夜帮他做了掩饰。“我姐去美国留学,她的车由我开着。”他想起了煤房小卖部老板。

“老爷子本来要给我买辆宝马,可咱不争气,没考上大学啊!”

“嘻嘻!我也讨厌学习。”

距离就这样拉近,两人相视而笑,又搂在一起缠绵。吴晓军看了一眼手机:九点半。还有半小时接班,必须要离开了。他抱歉地说:“老头不让我在外面过夜。”二人依依不舍地分手并相约第二天去爬崂山。

吴晓军只睡了四个小时就自然醒了,耳朵里没有烦人的噪声。他洗澡吃饭,然后开车去接小丽,刚坐进甲壳虫,一个长头发的男子挡在了车前。

“小伙子,开车前总得征求下主人的意见吧?”

“我,我我——”吴晓军想说什么,却语塞了。

“我信佛——”长发男说。

那声音又窄又长,吴晓军就觉得嗓子被什么卡了一下。他歉意地朝长发男笑笑。男子脖子上挂着牛骨刻的挂件,右手腕缠着绿松石手链,黑色长衬衣上面缀满了兜。

表明完信仰,长发男自我介绍,“我是个画家,我去西藏写生半年,这车是给我的一个学生买的”。

吴晓军想接下来他会说:“你怎么能开走呢?”那时他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想到小丽在阳光下等他,还有崂山的盘山公路上,海风从车窗吹进的美妙感觉。他花了两千块钱,租个车也能跑半个月,此时交出去就太亏了。吴晓军曾想过车主出现时的情形。那人冲上来,一把将他从车里拉出来,踹上一脚,然后大吼一声“滚”,吴晓军就灰溜溜地跑。可眼前这个人一口一个,“我信佛”。

吴晓军明白了。他将脸迎向长发男,那长发遮掩下,目光清澈,皮肤光洁,像个女人。

“你不应该做个画家,应该去当个作家。”吴晓军说。

“为什么?”

“可以胡说八道,编故事!”

说完,他猛踩一脚油门,甲壳虫屁股冒出一股青烟,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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