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上虞日报
春天一日,我沿着长长的青石板路,走进下管老街。一路上,没有看见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没有听见喧哗嘈杂的市井声,老街宁静而幽深,时光也格外的悠长。
我在想,这么明媚的春光里,能有一家铁匠店该多好啊!“叮当,叮当”的打铁声从店铺的窗户里飘出来,穿过逼仄的老街,在春意盎然的田野里回荡,该有多美妙啊!那是春天的脚步,是播种的前奏,是新的一年的序曲。
这不,我想的时候,在老街的转角处真的遇上了一家铁匠店。两间沿街的旧瓦房,墙体绿苔剥蚀,屋檐低矮,大门左侧开着一扇小木窗,右侧墙壁上写着“徐记铁匠店”的招牌,红漆黯淡,字迹斑驳。室内陈设简陋,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堆放的杂物有点凌乱,摆在靠墙立柜上那些崭新的锄头、铁耙、镰刀等农具,却整齐有序。在手工作坊逐渐消失的当下,老街上还保留着这家老字号的铁匠店,赓续农耕文明的血脉,实属不易。
我进去的时候,老铁匠正眯着眼,很享受地坐在竹椅上抽烟,吐出的烟雾盘绕在灰白的头顶上。他胸前的围布陈旧、油腻,有数不清的黑洞。听见响声,老铁匠睁开眼睛,憨然一笑,点头招呼,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一瞧就知道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小铁匠猛力拉动着风箱,风箱有节奏的“啪嗒”声在铺子里回响。时间慢慢走着,火苗一蹿一蹿往外喷,舔着空气,不如说舔着时间。
很快,埋在炭火里的铁块烧得通红,老铁匠持一把长钳将其夹到铁墩上,然后左手握铁钳,不断移动、翻转铁块,右手握小锤,指点性地敲打。小铁匠虎背熊腰,甩开膀子,抡着大锤举得很高,猛地砸下来,四溅的火花迸出老远,吓得我慌忙跳开。小铁匠是真卖力,乍暖还寒的时节,一会儿工夫,汗水顺着臂膀流下来,滴在落满铁屑的地面上。
老铁匠的小锤叫响锤,他敲到哪里大锤就砸哪里。小锤叮叮当当,大锤铿铿锵锵,小锤大锤轮流交替,一阵天衣无缝的合奏,我亲眼看到铁块由鲜红变成暗红,击打下逐渐变了形状。这是在日常里看不到的情形,平时坚硬无比的铁,在铁匠手里竟是这般柔软。
小铁匠放下大锤,大锤稳稳地站在大地上,锤柄包了浆,红得油亮,闪着光,好看。小铁匠放下大锤就跑到了风箱前,蹲下身子拉动风箱,风通过炉灶跑出来,同时跑出来的还有火苗,“呼呼”作响。
铁块再一次烧红,老铁匠用钳子钳出时飞着火星,小铁匠立刻止住了风箱,匆忙走过来举起了大锤。就这样,几个来回,先前一块乌黑的铁块,慢慢定型变成了一把窄长厚实的锄头,这是村民开山掘笋不可或缺的农具。
我认为大功告成,谁知画风突然一变。老铁匠的响锤又作出示意,小铁匠换上了点锤,锤距墩子顶多半尺,锤落如雨,响声清脆,这样砸出的锄头表面平整、光滑得像用手抚过。他们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尽情展演着自己的绝技,也不怕被别人偷了艺去。紧接着,老铁匠将一枚小铁章放在锄头上,用锤子使劲儿一敲,一个方形的“徐”字就永久地烙在上面了,就像防伪劣的产品商标,更像书画家完成作品后的落款。我想,老铁匠敲下的不仅是时间的印迹,更是一份匠心和执着,就是工匠精神的自觉体现。
最后一道工序是淬火。淬火大有学问,工具好不好使,耐不耐用,关键就取决于淬火的技术。老铁匠把锄头顺势浸入水槽内,随着“吱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水一个劲儿泛着泡沫,锄头表面顿时呈现蓝荧荧的光泽,老铁匠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笑纹。每完成一件农具时,他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
打铁看起来很简单,其实苦不堪言。“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打铁先得自身硬,要舍得花力气,扎得起马步,打得稳根基,练好眼力、手力,心无旁骛才有准头。还要掌握好火候,一气呵成才能打出一件好农具。
我在铁匠店前站了很久,私下想,街头少一个店铺,或许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但如果少了这个铁匠店,对一条老街来说,那肯定是少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民以食为天,一座村庄离不开一片田野,一片田野怎么能离开一个铁匠店呢?
下管老街有一家铁匠店,真好。在万物葱茏的春天,那闪闪的铁花飞溅在春天的土壤里,像农人播下的种子。侧耳倾听,仿佛整个燕山下、管溪畔,溢满了“叮当叮当”的声音,蕴含着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让村庄里的每个人听到这种声音,立刻打起精神,扛上锄头向田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