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篇,选自年新晋龚古尔文学奖得主布里吉特·吉罗的短篇小说集《爱情没那么美好》。
在这些简短的第二人称叙述的故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独特疏离的笔调和冷静尖锐的写作风格。
希望你也会喜欢这些故事。
故事终结
故事已经结束,你却没意识到。他站在窗前,你责怪他挡住了光线。你看到的不是他,而是被他挡住了的那些进不来的光线。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站在那里,他的存在妨碍了你。你不再等他。
你晚上回到家,打开收音机。脱下鞋子后漫不经心地吻他一下。随后便是沉默。
你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了。你曾经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也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
你了解家常琐事、买菜购物的那些陷阱。据说洗衣服就能扼杀爱情。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你拒绝落入俗套。然而,他抽烟令你到后来你不再去掩饰。你控制不住,责备不断,像你的母亲。你讨厌自己。
你重新振作,再给你们的故事一个机会。你温柔友善,正是重新来过所需要的品质。没必要谈论这些。一个星期过去了,有时候是两个星期。你去电影院,你邀请朋友,你去山里度周末。你以为你迷失了,他正是你命中注定的男人。
你不公平,没耐心,而且病态的苛刻。你把自己当成谁了?他忘了钥匙,你又不高兴了。他想吻你的脖子,你拒绝他的热情。你说你没时间。你满嘴借口。你认为都是他的错。从什么时候起是他的错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努力回忆,搜索每一个细节。你寻找线索,得有证据啊。你不相信你会粗心大意,这不是你的风格。你不肯承认你可能弄错了。你对自己的评价比这个高。但是你越找越不明白发生过的事情。你重新回顾从第一天开始的往事。
你们看完舞蹈演出后的初次相遇。你们的第一通电话。你们的第一顿晚餐。你们的初夜。你们的第一次度假。在比亚里茨,临海的旅店,狂风巨浪。你们第一次度假归来。想到要分开去上班时你的忧郁眼神。你在这里面看不到什么要担心的东西。
他在车里抽烟,没有让你不舒服。晚上他在餐馆里喝很多酒,你陪他一起喝。他丢了打火机、眼镜、文件,你觉得很浪漫。你因他而温柔,他独一无二、不拘小节、马虎粗心。你觉得,他实在与众不同。你们看的第一个公寓,你记得很清楚。你们的观点完全一致。公寓里潮湿,声音大,没暖气,地方狭小,都没能打消你的热情。你完全不在乎。你贪婪地看着他。你们面前有的是未来。你们是永恒的。你们有的是时间。
而如今,你把时间用来干什么了?你评估,比较,解释。你把你的时间变成了价值尺度。你生命中的男人变成了一块实验田。你考验他,强迫他进入你满意的条条框框。你指定了一个位置给他。你分配了一个角色给他。你不准他越界。你把他当成一件物品,由你来决定用途。你任意支使他。你决定他该做什么、想什么、接受什么。你想教育他,改造他。你不再爱他了。
你吸光了他的精髓,把他消耗殆尽。他站在你面前,手无寸铁,疲惫不堪。于是,他不讨你喜欢了。一个被你吸干净的空壳。我们会爱上一个壳吗?我们会爱上一个不反抗的男人吗?
难道第一天就开始了吗?是你扼杀了你们的故事?有人说结局就写在开头。那么是谁的错?是吞噬了对方的那个人的错?还是被吞噬的那个人的错?
白昼与黑夜
正当我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犹豫着要不要弃家而去的时候,你让我在赭石色和沙石色之间为浴室油漆挑个颜色。早上十点,你看着我走出我们的卧室,我的面孔因为整夜都在思考令我们窒息的问题而变形,而你却让我选择,赭石色还是沙石色。
你还对我说要更换浴帘,要打电话给修锅炉的。我看着你,回答说我不知道。你似乎很吃惊,我这样一个向来讲究的人,居然对这些无所谓。
你把色卡摆到餐桌上,靠近我的咖啡杯,又重新看了一下所有的颜色。赭石色,沙石色,或者干脆用藏红花色,你犹豫不决,走到窗前,对着光线比较那些颜色。你说我们可以把赭石色和中性一点的釉陶结合起来,你问我这个主意好不好。我为你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挑选一个你或我肯定永远都看不到的颜色而惊愕,一直都没有回答你,你向我担保,要是我喜欢,另一个牌子还有其他的色调。我说我们有时间去挑,没什么可急的,我补充说我们有更严重的问题要处理。我暗示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暗示我们说过的那些满是责备和怀疑的话。
我说我不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事。你到浴室里去量墙壁的尺寸,计算要买多少桶油漆。你到处找卷尺,你打开放在厨房中间的工具箱,什么都摊在地上:夹子、钳子、螺丝刀,你问我有没有看到卷尺,我熟悉家里每一样东西的摆放位置。你打开又关上浴室的门,你到厨房里来了一趟又一趟,而我捧着咖啡杯暖我的手,眼睛畏光,胃部绞痛。你不确定选什么颜色,你想知道我们是选亚光漆还是亮光漆。你用手摸厨房的墙,就在我目光停留的地方,靠近我们记录约会和计划的日历。你抚摸着墙壁,认为亮光漆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等着我赞许,面对我的沉默不语,你肯定了你自己的意见,似乎没有为自己的自问自答感到不好意思。
你任由工具散落在地上,我收拾桌子,你去测量浴室的尺寸,我要洗澡也只好等着。你对我说用漂亮的艳丽的帘子,比如红色,浴室会显得欢快。赭石色和红色,或许太大胆了,不是吗?你问道。我固执地缄默不语,我只是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快点。接着我听见你打电话,你约时间检修锅炉。你问我下周三,近午时分,是否合适。我不得不回答,管道工就在电话另一端,我极不情愿地说没问题。我说可以,我想下周三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在莲蓬头下待了很久,我不想穿衣服,我得到学校里去接孩子。我恨自己把上午给糟蹋了,我什么都没做。你站在走廊中间,我不想与你错身而过,不想触到你,你完全可能若无其事地把我按到墙上,你完全可能撩开我的浴袍。而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努力寻找我们失败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夜里的谈话有什么反应,既然已经识别不出任何痕迹,也辨认不出任何后果,我问自己是我不会说话,还是你不懂得倾听,我怀疑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
可是,我的确把每一个关键的词都说了出来,组成简单、明了、直接而又不粗暴的句子,让你知道这样的生活如何不适合我。我并非要谴责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感受。接着是你在说,你说了你的想法,稍微提高了嗓门。我们小心翼翼,因为孩子们就在不远处睡着。然后我滔滔不绝,我试图前进一步,我想谈论中心问题,但是又不能急于冒险。我让你说话,你只是重复着你已经说过的话,我无疑也一样,重复着同样的话。我们封闭在各自的逻辑里,我们的对话变成两个人空洞的自言自语。
我谈到感情,也就是说爱情,我惟一感兴趣的东西,我想知道你是否依然爱我。每次都一样,你突然沉默不语,我越说你越昏昏欲睡。我的话突然变成了最厉害的安眠药。我说我要离开你,你闭着眼睛。我等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却沉沉睡去,浑身被吸进去,就像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一下子熄灭了。很快,你呼吸沉重。
第二天早上,你让我在沙石色和赭石色之间选择,你问我下星期我们做什么,我们哪天请你父母来,我们去哪里度假,圣诞节我们送什么礼物给孩子。
对孩子们说
我们要对孩子们说,他们的生活要改变了,用欺骗的懦弱的言语说,他们不必担心。他们的父母爱他们,这是最重要的,我们会这样强调。他们的父母被漫漫的无眠之夜、无望的拯救、漫长的迷途、消逝的希望压垮了,榨干了,但是他们的父母会站在他们面前,几乎面带微笑,会讲两句话,最多两到三句特地为此编造的话语,一连串讲述爱情和爱情结束的词句,我们于他们还有着的爱,而于我们没有了的爱。两句会扼杀他们心中的某样东西的话,这样东西早已在我们心中死去。
我们决定了,今晚,饭前或饭后,我们要把孩子们叫到一起。我们四个人要一起坐在客厅里,或是坐在餐桌旁。我们想避开夜晚,因为后面会紧接着长夜。我们想避开清晨,因为这之后就得去学校。我们本不想让孩子们痛苦,却证实了统计数据的真实性。相对来说,我们是加入了父母分离的大潮。我们将向他们证明爱情什么都不是,完全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样子。我们要打破他们的幻想,把未成功的感受传给他们。
我们在新的一天里重新出现,可怜兮兮,心怀内疚,含含糊糊。我们还会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像所有分手的父母那样,我们会说“你爸爸”,我们会说“你妈妈”,尤其是,我们会改用第一人称单数。我们尽量不要过分暴露我们的分离。
今晚,我们还是会说“我们”。“我们有话跟你们说”,“我和爸爸,我们决定”。我们决定不再说“我们”,这是一个新的约定,一种游戏,森林深处的迷宫游戏,你们瞧,你们会玩得很开心。一边是爸爸,另一边是妈妈,你们再也不会同时看到他们,他们会在各自的小屋里,别害怕,这不是《小拇指》的故事,爸爸和妈妈不会抛弃你们,相反,他们会为了独自拥有你们而互不相让,为了得到监护权而反目成仇。你们瞧,这是伟大的冒险,爸爸和妈妈一天到晚都想让你们高兴,你们会有两个圣诞节,两个生日,也会有两个房间,两台电视。你们瞧,既然你们会长大,就可以学着独自整理自己的包,别忘记你们的长毛绒狗熊和你们的药。你们将成为现代的冒险家,永远在动荡中,背上背个小包,学会一个人旅行。你们爬上公交车,到第十二站的时候下来。你们跟着爸爸去理发店,跟着妈妈去看牙医,跟着爸爸去奶奶让娜家,跟着妈妈去外婆伊冯娜家。你们瞧,你们的生活将要展开,你们的领地将要扩张,同样的处境,你们要经历两次,你们可以去海边,也可以去山里,你们会看到更多的电影,你们会吃到更多的冰激凌,你们会有两套睡衣。你们将品尝到所有额外的东西。你们将成为使用日历的冠军,你们将学会数日子,数一半的假期,数双周,你们将变成“移民”,几乎就是演艺临时工。你们会有人等,有人盼,你们回家就跟过节一样,你们再也不会看到麻木的、对你们的愚蠢行为和睡眠问题无所适从的父母的庸庸碌碌。你们有点像单亲家庭的独生子。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你们在受苦,人们会说你们受到干扰,学习成绩不好是很正常的,你们要是成绩好,那简直出人意料。你们会有偏头疼,会肚子痛,这符合逻辑。不论你们做什么,都是你们分手的父母的错。
人们会建议你们去看心理医生,你们可以跟他谈论你们的问题,但是你们不明白有什么问题,你们一切都好。你们会在操场上用脚踢人,偶尔头撞到墙上,你们会用黑色和红色画画,总是同样的火灾画面,但是你们一切都好。你们跟着爸爸很乖,跟着妈妈也很乖,你们想讨爸爸喜欢,也想讨妈妈喜欢,你们将成为献殷勤的大王,你们将维护父母中的任何一方。
▲布里吉特·吉罗(BrigitteGiraud,—)
你们将成为信使,什么都落到你们身上,吃饭的时候,打电话的时候,你们零零碎碎听到些句子,你们天真地想办法把信息传递过去,你们自身的胆怯让人猜疑。你们生活在恐惧中,学校期末汇报演岀时,当爸爸走近妈妈的时候,你们闭上眼睛,不想看到他们面对面站在走廊的顶棚下说话。你们生活在恐惧中,但同时又希望你们的父母能重新生活在一起。你们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夜里,躺在床上,你们没有立即入睡,有时候你们的想法很复杂,你们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错,是因为孩子父母才分开的。你们会想自己最好消失,你们又期待着长大。你们情愿被人遗忘,你们会尽量不引人注目,你们会万般矛盾,你们不想打扰他人,又害怕自己像是不存在。你们会左右为难,这怎么行?你们很痛苦,希望回到从前,你们会怀念童年,你们会再次尿床。
你们会拒绝长大,你们吃肉时把肉含在嘴里嚼来又嚼去。你们两个人想睡在同一个房间,不久是同一张床上,哥哥和妹妹。要亮着灯,开着门,你们才睡得着。你们想睡在一起,你们变成爸爸和妈妈,你们躺在对方的身边,你们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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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爱情没那么美好》,[法]布里吉特·吉罗著,周小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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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kaszWierzbowski编辑
白夜
原标题:《爱情没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