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叔叫李迎娃,因他是父亲弟兄三人中最小的,所以我们兄弟都叫他“小叔”,村里人叫他“李师”。“师”是村人对精通一门专门技术的人的一种尊称。因为小叔是一名技术较高的铁匠。
那时的铁匠是以手工打铁锻造制做小农具,如镰刀、头、锄头、钉子、线锭(妇女纺棉线用的锭子)、锭拒等等。用铁钳把在火里烧得通红的铁块夹出,放在铁砧子上,一锤一锤敲打成需要的模样。铁匠是个力气活,很费力,且火星四溅,弄不好就会被烫(烧)伤。但村人常说:“铁匠一动手,养活十来口。”也足见铁匠收入较高。小叔身板不是很魁梧,但打起铁来,叮当叮当节奏感很强,铁块在他手里三几锤就变成了他需要的样子。
俺那村叫东庄,因秦楚古道从村中穿过,早年村中有骆驼场、干店等,自古就比较热闹。据说在春秋时伍子胥走的就是这条道,曾有“十字岭换花轿,福昌阁还愿”的传说,十字岭在村西10里处,村西数百米处有我生产队的一块地,地名就叫“花轿路口”,传说应该是有点事件的影子。村西河沟上有一座砖石桥,叫通济桥,民国七年《宜阳县志》有专门记载。明清时期东庄村的铁匠就远近有名,村中正街因有18盘铁匠炉,曾叫“火龙街”,以打制镰刀、散刀以及马(牛)掌闻名,尤以镰刀为最,行销嵩县阎庄、田湖,伊川鸣皋、宜阳韩城等地。曾有民谣“马村石灰高头香,东庄镰刀响当当”。民国初年,俺村有一个铁匠叫张东方,据说技艺超群。有一次他到伊川东磨店被困,借东家斧头一用,故意斫铁断刃,又借火修复,砍铁如斫木。东家说:这手艺除非张东方!张东方笑言:我就是。困遂解。张东方住我家东隔壁,据老一辈人讲,我家与张家亲如一家,小叔的铁匠手艺应是从师张东方或张家其他人。那时,还有张天才、张秀、张新成等铁匠。
对小叔的印象最早、最深的一次是新婶婶(那时叫花婶,可能是刚结婚之故,可是一直这样叫到她多年前去世)带着我去离村50里远的县城看望叔叔小叔。那可能是或年前后,小叔在宜阳县城西侧的宜洛煤矿李沟井当工人,是一名带了徒弟的锻工,“李师”可能就是从那时就叫起来的。那时交通差,道路少且难走,更别说汽车什么的可以代步了。当时,我只有六七岁,花婶扯着我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县城的崎岖山路上。只记得经过大风口时,花婶说,都说大风口风大,她常听说“大风口,大风口,仨人五人不敢走,十人八人扯着手,磨扇刮得滴溜转,碾盘刮得撩烧饼”,叫我抓紧她的手。谁知大风口的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大,只是比其他地方的风稍大些而已。倒是看见远远的山坡边有一只塔拉着尾巴的狗模样的动物,朝我们看着,花婶说,那是狼。我更抓紧了花婶的手。然后是五里坡,进入李沟,到了李沟井所谓的八十亩地,叔叔就在那里上班。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进城。
后来,叔叔辞工回家务农,盖因困难时期工人生活不如农民,当农民还有地种,工人因标准低经常饿肚子。据说那时我家所在的那道街,就是上面说的“火龙街”,从西到东大多家都有人在工厂当工人,都受不了苦,先后跑回家当农民了。只有一个较年轻的李姓人在宜洛矿当学徒,每月18元生活费,但他一直坚持,直到退休。在那城乡差距较大的年代,引得其他人羡慕。
小叔返农后,在家里院子里垒起了铁匠炉,平时参加生产队劳动,农闲或空余时间打个锭拒(妇女纺花车上固定钉子的物件)门鼻、门搭什么的,每到冬季,就带上徒弟,开炉打镰刀。从下料、破槽、加钢,到成镰片、冷锻、开刃、淬火、磨刀,要20多个工序,才能做成一张镰刀。最后在镰脖处用锰钢做印模,砸上“李”字印。干活时,小叔左手掌钳,右手握小锤,在砧子边上“嘚嘚”两声,徒弟的大锤就“咚”地砸在烧红的铁上。“嘚嘚咚!嘚嘚咚!……叮咚、叮咚!嘚嘚咚……”就像一曲曲美妙的音乐。师徒两人每天可以做成15张半成品镰刀,往往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收工时是两张大花脸。
这时的我也会在边上“捣乱”:我把废弃的加过钢的镰疙瘩,放在炉火的后面,烧红后,用小铁钳夹出来,在边上的铁砧上,学着他们的样子敲打,竟也敲打成了一张带铁把的小皮镰,也锋利无比。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兴趣所至,帮他们生火、加钢钉等。每逢麦收前的集市,他们就用麻布把磨好的成品镰刀一层层码好,包紧,背到集市上售卖。这时,小叔会叫上我,和他们一道去赶集、赶会卖镰。叔叔说,集上、会上人多,啥人都有,有有个别人专门趁你不注意不掏钱拿走镰到,如自顾了蹲在镰摊前捡镰、收钱,就着了他的道,辛辛苦苦做成的镰刀被他免费顺走。他叫我站着,一心注意买镰的人,这样就不容易被人不掏钱就拿走镰了。每到这时,我就会高高兴兴地和他们去卖镰,有时中午还能吃一个卤猪肉夹火烧,喝一碗粉汤,开个洋荤。
年代后期,我进入中学学习,年又参军入伍,与小叔相处的时间少了。尤其是退伍后有上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工作,更是很长时间难于与小叔见面。
后来,小叔的儿子、我的堂弟书民长大,学会了小叔的手艺。慢慢地,小叔握不住钳子了,抡不动锤子了,他告别了他一生钟爱的铁匠手艺,在80岁的时候,走完了他的人生。
现在,工业化的进步,工业品的增多,铁匠基本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堂兄弟也近花甲之年,也很少做铁匠活了。但是老婆每每剪刀钝了,不对口了,就会说,捎回家叫书民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