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县城,到处都有铁皮棚子制成的食铺,没有招牌无酒幡,亦没有菜单,店家的拿手菜用黑漆或红漆写在窗户上或门上,宣告于众,其余家常菜等,只要有食材,荤素皆可做。
坝上小城,美食自有特色。煮羊头,便是铁皮棚子都有的一道硬菜。那年头,头蹄下水是肉食边角料,县城里为数不多饭店中的正经大厨,是不屑于加工这些东西的,原因无他,太好做,显露不出手艺。
羊头是整煮的,店家几分钱一斤从肉联厂买来,先用炉子中烧红的铁钳子燎毛,沟沟坎坎需要全部照顾到,虽说店铺小,利润微,可饭菜得干净,要不真成了一无是处之地,买卖是干不下去的。
羊头燎好洗净,下大锅,倒水加香料开煮,最大的锅能放七八颗羊头,小的也可放下三五个。羊头是早晨进锅,煮熟后也不出锅,添水填料的在锅里小火煨着,保证客人来时吃到热乎的。
铁皮棚子食铺最盛的地方是马桥。马桥是旧时说法,它的学名叫作牲畜交易市场。我家正在马桥边上,爷爷每天都要带着我去转一圈,图热闹。
马桥永远是热闹的,牲畜的叫喊声和人们的吵闹声喧杂处处,爷爷和我皆可找到乐趣。
爷爷喜欢看人家挑牲口,估分量。挑牲口的人,买去是做畜力使用的,他们不仅要看牙口,还要看脚力。牙口有些经验的人瞧瞧便知,脚力就是考验眼力的时候了,瞅准了,回家耕地拉车是个好帮手,瞅不准,回去生病尥蹶子天天烦心。估分量的人,买去是要宰杀的。比方一头牛,重五百斤,但出肉能出多少就不一定了,有的牛骨头重架子大,有的牛皮薄肉厚出分量。
估分量比挑牲口有意思,只要有买卖双方要估分量,一群闲人立马将其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猜测,好似个个都是高手一般,反正最终出多少分量没人知道,大家都是猜着玩儿。
我爱看的物事有两样。其一是马牙子摸袖筒。上面提到的挑牲口和估分量,买家大多会寻马牙子来参与交易,帮助协商价格。他们说价格不是用嘴,是用特定的手语,两人有交易愿望,马牙子和卖方或代表卖方的马牙子相互靠近,一人一手缩进袖子,袖子相碰,里面抓手谈价,这时候两个人袖筒抖动,面部表情丰富,令人浮想联翩,看得津津有味。最后谈成了,皆大欢喜,马牙子抽佣走人,买卖双方交钱交货。谈不成,下一家继续。
马牙子常驻马桥,他们是铁皮棚子的老客,每日中午时分,铁皮食铺的第一波客人定是他们,而他们,都会要一颗羊头,两个口杯酒。能吃肉喝酒,说明自己挣了钱,马牙子靠本事眼力吃饭,永远不赔本,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当然,赚少了他们也不说,说出来显得自己眼力不行,于是,马牙子们一个个的都说自己天天赚大钱,羊头就酒也就天天吃了下来。
这边铁皮棚子食铺里马牙子们坐定没多久,交易牲畜的人们便蜂拥而至。牲口卖出去的,闲在在地踱步而来,没卖出去的和买了牲口的,找人给看一会牲口,急匆匆地奔来。兜里有钱的,一份羊头就酒没跑,没钱的,咸菜就酒苦歪歪的也喝着,一边喝一边催促着饭食,生怕等久了,酒醉愁人胃。
或许是靠近内蒙草原,做的又是贩卖牲口这豪爽之事,马桥上的人们都养成了用小刀吃肉的习惯。大家吃羊头的时候,会从身上掏一把专门吃肉的小刀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着,一刀刀的从煮得烂糊的羊头上刮肉,锋利油腻的刀子带着肉片直接送上舌头,手的力度和舌头的灵巧配合得天衣无缝,小刀送肉的频率很快,却一次也割不到舌头。
马桥上的人们喝酒都喝口杯,一杯二两。口杯真是个天才的发明,即解决了人们一次喝不完一瓶酒,出门还得拎着走得尴尬,又解决了食铺杯子重复使用下的卫生问题。别看马桥上粪气冲天,地上泥泞不堪,好像大家不怎么在意,但一涉及到入口的食物,人们个个小心,都怕不小心染上软骨病,废了劳力。
羊头就酒时,食客们神情百态。有那粗豪之辈,先把羊头上的肉吃干净,一口干掉一杯酒,然后拿起刀把,磕碎羊头顶部,和店家要拌好的蒜醋酱油拌羊脑吃,羊脑吃完,再干掉一杯酒,饭量小的擦擦小刀,结账走人,饭量大的,来份炒饼、炒莜面,烙肉饼,当然,吃这些的时候用的是筷子。
也有那慢性子的食客,吃羊头时小刀片碎肉,一小块羊头肉一小口酒,肉吃的呲溜呲溜,酒喝得吸溜吸溜,不用看,光是听声音腹中便饥饿难耐。他们吃羊头要吃很久,店家也不烦,这些人吃的香,能帮忙招揽客人。
我爱看人吃羊头,常常看得口水直流。爷爷看到我的窘样子,会时常不短的请我吃一回。说是请我吃,我人小肚小,能吃多少?每回吃羊头,其实就是爷爷香酒了。
爷爷吃羊头是不用刀子的,喝酒也只喝一杯。他知道我们爷孙俩吃得慢,总是刻意的和饭点错开,怕影响了桌子不多、地方不大的食铺的生意。
羊头和酒都不贵,羊头两块钱一颗,口杯五毛钱一杯。爷爷和我吃的时候,清闲的店家会陪在一旁与爷爷聊天,别看他小店人来人往,和他聊天的人不多,大家忙于生计,匆忙来去没那闲心,至于一起开店的老婆,不给脸色看就不错,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店家和爷爷聊天时,手里要端个杯子,其间不是茶,是酒。羊头,他是轻易不舍得吃一颗的,一口杯酒,能喝上一天,解个馋,此事老婆不会唠叨,忙累一天,要是这点自由都不给,再好脾气的丈夫也会翻脸。
爷爷随和,招呼店家一起吃,店家哪好意思,忙说您老陪我聊天就好,我抿着,您喝着,咱爷俩喝酒就个伴儿就行。他们聊天的内容离不开村里那点事,庄稼、收成、生灵们,倒是很符合马桥的意境。我在一旁不管旁的,自顾自地吃着,我不会用小刀片肉,亦不耐烦斯斯文文的用筷子,直接上手,待到吃完时,手上的油渍冷却,粘粘黏黏很不好受。
许多年过去了,县城的马桥几经换地儿,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机,每天人来车往,似是比我儿时更加热闹。靠着马桥生活的饭店如今更多,里面卖的食物仍旧豪爽,以手把肉快餐居多。铁皮棚子食铺自然是没有了,卖羊头的也不剩几家,不是人们不爱吃羊头,而是现在的羊头太贵,人们觉得吃羊头不划算,不如炒几个菜下酒。
有次我为了找寻回忆的影子,特意去吃了一回羊头,不好吃,肉粘嘴,听吃肉的行家说,这是因为羊头的第一道工序燎毛,人们不用火钳子改用火碱的缘故。不知真假,唉,管它真假,反正我是不会去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