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是职业做面点的,但是有些玩意儿我也没见过没吃过。它们悄悄的消失了,就像最后一只白犀牛。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在老照片里浮光掠影一下,再好一些,竟然也能抓住一点影子。我的运气一向不错。所以,我见到了隐退炸货江湖许久的“糖泡”。糖泡现身的场合是个国际大场子——亚运会。
那是年的9月。那年我34岁。那一年,我是个电工。那一年的一天,领导找我谈话,说:“小冯,你面活儿不错,试试电工吧?”今天说起这段,我会苦思冥想,这面点和电工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虽然我也想不明白。领导考虑问题如羚羊挂角,自然是我等难以企及的高度。
但是,当时,我可二话没说,就听从了领导的安排。做面点的时候,我的工具就是一双手,“视力范围”就是眼下这块1平方米的案板。做电工的时候,我有许多工具,而且“视力范围”也扩张了不少。以隆福寺小吃店为中心,西到东板桥,北到海蓝江饭馆(延吉的菜馆),东四大街以北,这个区域里13个饭馆的电,都归我管。
这13家饭馆,就我一个电工。从油炸到拉闸,我是跨界全能王。如果当时您在这几家饭馆里吃过饭,那我就当过您的光明男神。那一年,中国北京有件大事儿——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召开。这是咱们第一回请这么多客人到家里来做客。37个国家和地区的体育代表团,人!这么多人,吃饭怎么办?当然是全市动员,调最优秀的厨师来料理。
我又有幸被选中了。负责送外卖。我是外卖小哥的祖师爷,年,为亚运会的各国运动员送外卖。我所在的隆福寺小吃,是个清真的饭馆,所以主要负责清真食品的制作和配送。那会儿平常打包都用草纸,但是,国家从日本进口了当时最先进的外卖车,就像20多年后的今天,大家在大街上看到的冷链车一样。现在不稀罕了,见着都躲着走。那会儿可是个稀罕玩意儿。
年,这个稀罕玩意儿,就归我管。每天早上,六点,我到单位装车,把整个系统最最顶尖的师傅做的面点一盘一盘装好,码进车厢,然后开着全国唯一一辆日本高级冷链送餐车,向亚运村出发。我这辆车从来没遇到过堵车的情况,真真的是一路畅通。许多年以后,我无数次走过这条当年送餐的路,仿佛有魔力一般,脚步轻快,从未老去。
这辆高级的稀罕车,除了驾驶室,后面有两扇对开的门。虽然本身就带锁,但是领导还特意要求得盖章打上铅印再贴上封条。到了亚运村,车辆接受安检后和运动员餐厅的负责人交接,仪式感十足。对我来说,这是无上神圣的使命。领导说要有章,于是我就到首都刻字厂去,请人刻章。
领导说要有铅印,于是我就到首都刻字厂去,请人做铅印。领导说要是有封条,我就自己解决了。领导说要有不掉瓷儿的自助餐盘,我就满世界自助去找。那会儿,我都忘记了我是个面点工,眼中只有这辆车,每天点数、消毒、装车、填表、封印、安检、交接。
直到有一天,我听见一位老师傅说:“这个不是糖泡么,人家这个糖泡真漂亮,够棒的,你看人家这个糖泡炸的!”“糖泡?”虽然那时我常常见到灯泡,但是我还是很敏感的去寻找这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位头发胡子都白透了的老师傅。他惊喜的不能自己,翻来覆去地隔着保鲜膜看我送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奇特的形状,我的确从未见过。有点像糖油饼,但是身材比较修长,还有4个大泡。用眼睛看着,就仿佛能听到咔嚓嚓的酥脆声音。这有什么玄妙么?那位老师傅是又一顺来送餐的,他见到糖泡,就像老友重逢,不住地说:“真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有人做这个。”我是个有心人。主要是好奇心。回到单位,我赶紧就去找了当天灶上的师傅。
当天服务的是我们单位两位老师傅,在解放前,就是京城炸货行当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一位叫冯金生,一位叫王福祥。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有句老话叫:三分面,七分炸。这活儿最后漂不漂亮,叫不叫好,都在这负责炸的师傅手里掌握着。他们只负责炸,其他的一概不管。我一问两位老爷子糖泡的事儿,老爷子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颇有些欣慰地说:“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认得出它”。
师傅说,一个标准漂亮的糖泡,必须是重一两六,长四寸,宽一寸。通俗的说,像个大鞋底子。边缘圆润但不失棱角,有点像现在笔记本电脑的边缘。每一个糖泡都有四个大小一致的大泡,出锅后,放凉了,酥脆无敌,一碰就酥酥的掉渣。过去有糖泡在的炸货铺子,就像今天有刘国梁的国家乒乓球队,稳赢。能做糖泡的炸货铺子,行内人一看,就知道有大神坐镇。
我当时因为“烙而优则电”,本身是有些傲气的。这个突然闯进我的世界的糖泡,让我的傲气更加膨胀。但是,当我炸的糖泡一出锅,这股子傲气,就像气泡一样,“波”的一声,散了。我炸的一个糖泡,完全的失败,就是个糖油饼。
糖泡的难点,在于四个大小一致的大泡和整个出品的形状。即便是有几年功力的炸货师傅,一个经验不足,也会露怯。泡不一样大、容易瘪、不够酥脆、爱受潮、歪七扭八,这些都是糖泡的坑。我妥妥的掉坑里了。从坑里爬上来的秘诀是师傅说的“面性”。人有人性、面有面性,如果在和面的时候,不照顾面的情绪,那就等着掉坑里,挨师傅的骂吧!
在练习糖泡的那几天,吃下的失败糖泡让我长足了记性—和面的时候,揉和叠都要朝一个方向。只有方向一致,炸出来的东西才能尺寸、形状都一样。看着面团软软的,任你揉捏,但是里面暗藏玄机:当你从下往上叠的时候,面的筋力在左右方向,当你不按照它的心意来,它就让你没有方向。做好了面剂子,按照方向抻出形状,挥三刀,出四条道。把有糖的那面先下油锅。
下锅以后,因为油是热的,热气上升,往上拱。遇到刀口,自是扶摇直上,遇到有面的地方,就会把面顶起来。这个过程,油温和泡的形状全靠炸货师傅的眼睛和手里的筷子控制。等肉眼看四个大泡向下鼓起来,面片的上面自然就出现了出现了四个大坑,这时候,降火翻面定型。
说起来复杂,做起来更复杂。一个不留神,就失败。我放下电工的钳子,拿起筷子,天天帮着这两位老师傅干活。就这样,无意中学会了做糖泡。后来,亚运会胜利结束了,再后来奥运会也圆满闭幕了,北京修好了六环,忙忙碌碌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夹着生菜的鸡蛋饼赶路,白领们咖啡面包片就着手机吃早点,这糖泡就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
转眼,我也到了当年看见糖泡两眼放光的老师傅的年龄,我却没有像那位老师傅一样,见到有人还能提起糖泡。好在,糖泡的弧度和酥脆的声音,有幸还偶尔出现在我家厨房。年轻人见到糖泡,大呼神奇的样子,让我多年不见的傲气又升腾起来。